1. 引言
自20世纪90年代起,语言学界掀起了一股对话语标记研究的热潮。这不仅仅局限于某一类话语标记的探讨,更涵盖了深入的个案分析。而在这些研究中,我们特别关注并分析了“说心里话”这一话语标记。基于郑娟曼、张先亮(2009)的研究[1],我们细致地审视了话语标记的基本特征,并确信“说心里话”无疑属于这一范畴中的典型代表。例如:
(1) 说心里话吧,现在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谴责你了。
(2) 说心里话,宋美龄当时对姐姐倒是充满了同情。
在语音层面,“说心里话”这一表达后常伴随着明显的停顿,并且人们还习惯性地添加语气词“吧”来增强其语气。从句法结构来看,“说心里话”多出现在句首,且并不与紧随其后的句子构成直接的句法关系。而在语义上,是否包含“说心里话”并不会改变句子的核心命题内容。以上这三点特性,正是话语标记的典型特征所在。因此,我们可以将“说心里话”视为一个已经整体规约化的形–义配对体,即一个独特的构式。
根据周明强(2013)的研究,我们把“说心里话”看作坦言类话语标记,即该话语标记形式重在突出所说话语的坦诚程度,坦率地表明自己的想法、观点、态度和情感[2]。
在深入研究已有学术成果的基础上,本文计划采用互动构式语法(Interactive Construction Grammar)的核心观点和分析框架(施春宏,2016,2018) [3] [4],进行一项系统性的研究。首先,我们将聚焦于互动交际的语境,并依据说话者与其所传达信息的隐私关联度以及听说双方互动的密切程度这两个核心要素,对话语功能进行全面而细致的梳理与重新解读。其次,我们将从构件的组合性和整合性特性出发,深入探讨这些话语结构的形成机制。通过对构件之间如何组合、如何相互影响以及如何共同构成完整话语结构的分析。最后,我们将详细阐述这些话语结构形成的动因。这不仅包括语言学层面的解释,还可能涉及到社会文化、心理认知等多方面的因素。
2. “说心里话”的话语功能
语言承载着三大核心功能:概念功能、人际功能以及语篇功能,这些功能共同构成了语言的本质属性。在众多构式中,有一个值得关注的坦言构式——“说心里话”,它主要在协调双方的人际互动关系中发挥作用。在深入剖析“说心里话”这一构式时,我们特别关注其在实际交流环境中的应用和效果。具体来说,我们基于互动交际的语境,并引入两个关键参数:一是说话人与所言信息的隐私关系,二是听说双方的互动程度。这两个参数共同影响并决定了“说心里话”在特定语境下所展现出的话语功能。
2.1. 传信功能
传信功能在表现为说话人使用“说心里话”这一坦言构式,来传达原本不愿提及的、涉及个人隐私的信息。这些信息可能涵盖有损个人形象的往事,或对某些事物的独到见解和评价。通过对语料库的细致研究,我们观察到“说心里话”在引导后续内容时有两个明显特点:一是内容多涉及说话者本身,以北京大学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为例,高达70.5%的后续内容使用了“我”或“我们”这一第一人称,突出了个人视角;二是这些私人信息往往因特定原因而不便公开。因此,在文本中,“说心里话”的前后文常伴随“坦言”、“坦诚”等表达坦诚的词汇,以强调话语的真实性和私密性。这种表达在人际交往中发挥着关键作用,有助于增进彼此间的信任与理解。例如:
(3) 说心里话,我一直爱你,柳娟,我不想隐瞒,有过几个女朋友,处在我目前的地位上,不用张嘴,自会有人巴结上来的,但我不需要那样不平等的爱情,太没意思。(《冬天里的春天》李国文)
(4) “老兄,别瞒人了,走路总端个架势,一本正经,坦白交代,腰不灵了吧?”我轻描淡写:“扭了一下,没事!”说心里话,我不愿意惹起他的一番关切。老陈是好人,不错,但他有做好人的瘾。特别喜欢大张旗鼓,大造声势,所以我努力不使他搭碴。(《没意思的事》李国文)
在以上示例中,核心主体均为说话人本身,后续内容均围绕“我”这一主语展开。从隐私性的角度审视,这些信息均为说话人原本不愿轻易透露的私密内容。具体而言,例(3)展示了说话人对某人的深情倾慕,且后文明确表达了“不想隐瞒”的意愿,这进一步证实了话语的真实性与坦诚性。而例(4)则揭示了说话人隐藏关于脚伤的内心感受,前文的“坦白”一词也凸显了说话人内心真实的想法与感受。
2.2. 强调功能
当说话人选择使用“说心里话”这一坦言构式时,他们实际上是在向听话人传递那些可能令人怀疑、但自己原本不愿提及的话语内容。这些话语的隐私性相对较低,但说话人预判听话人可能对其持怀疑态度。为了增强话语的可信度,说话人运用“说心里话”这一表达,既是为了强调话语内容的真实性,也是为了增进听话人对其所言的信任。从说话人的角度来看,这是在“强调”自己的话语;而从听话人的角度来看,这则是一种“增信”的行为。这两种视角相辅相成,共同体现了“说心里话”这一构式的独特作用。它不仅仅传达了说话人的主观强调,同时也表达了对听话人的关注和认同。这种表达方式融合了主观性和交互主观性两种特征,体现了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的深入交流。在实际应用中,“说心里话”这一构式常与“澄清事实”类标记语一同出现,进一步强化了其强调和增信的功能,有助于在人际交往中建立信任,促进理解。例如:
(5) 埃丽诺大为惊讶地说,“那就很抱歉啦,我的确不认识她。不过说真的,我一直不知道你与那一家人还有什么牵连,因此,说心里话,看到你这么一本正经地打听她的为人,我真有点感到意外。”(《理智与情感》简·奥斯汀)
在例(5)中,埃丽诺为了突显自己对“你”与那家人之间关系的无知,首先使用了“的确”和“说真的”来表明其诚恳的态度,随后又通过“说心里话”进一步强化了这一信息,旨在增强所说话语内容的可信度,以赢得听话人的信任。
2.3. 提醒功能
当说话人选择使用“说心里话”这一坦言构式时,他们其实是在发挥其提醒功能。这一功能主要体现在对即将提及的新信息的特别标记上,意在引起听话人对接下来话语内容的注意。从信息性质上看,这些新信息通常是听话人之前不了解的,而且与双方的隐私均无关,更多地是陈述事实,不掺杂过多的主观色彩。通过“说心里话”这一表达,说话人不仅强调了接下来话语的重要性,还展现了对听话人的关注,这种交互主观性较强。从后续的话语内容来看,说话人往往是在引导听话人采取或不采取某种行动,进一步体现了这一构式在人际沟通中的实用性和影响力。例如:
(6) “你赞成‘三通’吗?”“说心里话,‘三通’并不是一件坏事,我想‘三通’是应该的。其实这几年来,两岸经香港的贸易多达十几亿美元,政府也知道,只是睁一眼闭一眼当作看不见。”我们都会心地笑了。(人民日报1986年08月31日)
(7) 新浪微博党委书记王祥也是名老党员,他告诉记者:“说心里话,互联网都是由程序组成,程序的基本形式是代码,而代码是由互联网的从业人员来写,如果我们能在每一个代码中植入一份责任,这个世界就更美好了。”(人民日报2016年09月07日)
例(6)和例(7)其后续话语内容均为假设性的未然事件。其中例(6)说话人提醒听话人“‘三通’可帮助经济增长”这一事实。例(7)说话人提醒听话人“代码是由互联网的从业人员来写”这一事实来劝告各位互联网从业人员,在输入代码中植入一份责任,从而使得世界更加美好。
经过上述研究,“说心里话”这一构式可以总结为:说话人选择坦诚地分享原本不愿提及、觉得不必要或担心被质疑真实性的信息,旨在表达真实想法,同时强化与听话人的沟通纽带。深入分析此构式,它不仅体现了说话人与信息之间的紧密关联,还反映了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关系的微妙演变。具体来说,所披露信息的隐私性在降低,而说话人对听话人的关注则在加深,这种交互主观性变得更加显著。我们可以得出如下连续统:
传信功能——强调功能——提醒功能
信息隐私性 强 弱
交互主观性 弱 强
传信功能体现在说话人选择分享个人的隐私信息,这一过程更多侧重于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意愿,而较少考虑与听话人构建共同立场,因此交互主观性相对较为薄弱。而强调功能则聚焦于说话人传递那些可能令听话人产生疑虑的内容,这些信息的隐私性较低,旨在从说话人的视角强调其真实性,进而从听话人的视角增强对其内容的信任感,这一功能既彰显了说话人的主观意图,也体现了一定的交互主观性。至于提醒功能,则是说话人通过引导听话人关注即将呈现的新信息,这些新信息往往基于事实陈述,不含主观臆断,主要展现的是对听话人的交互主观关注。在“说心里话”这一话语功能的运用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说话人在信息传递与交流互动中对听话人的深切关注,这种关注通过交互主观性强弱的微妙变化得以生动展现。
“说心里话”在其基础义的基础上为什么浮现出上述话语功能?下文将从形成机制和动因两个方面对其进行说明。
3. “说心里话”的形成机制
互动构式语法主张,在探索构式功能的生成轨迹时,我们需深入剖析构体与构件之间错综复杂的相互作用,尤其是关注构件如何精妙地组合以构成完整的构体。这要求我们在分析某一具体构式时,既要站在宏观的构体高度进行全局性的把握,又要细致地拆解构体内部各构件的独特性质及其相互间的整合过程。正如施春宏(2021)所深刻指出的那样,具备还原特性的组合性分析,是揭示构式形式内涵与深层意义的核心路径[5]。而整合性分析,则对理解构式在特定语境中如何浮现其独特功能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因此,为了全面且精准地把握构式功能的浮现特性,我们不仅要对其组合机制进行深入的研究,还要对其整合机制进行细致的探讨。基于上述认识,本节将围绕组合机制与整合机制两大维度,对坦言构式“说心里话”的形成过程展开深入的剖析和讨论,以期更加准确地揭示其背后的语言逻辑与心理动因。
3.1. “说心里话”的组合机制
组合机制是从可分析的角度讨论坦言构式“说心里话”各构件的结构特征及其结构关系。“说心里话”的基础构件,包括言说动词“说”、名词“心”、方位词“里”和名词“话”四个部分组成。构体“说心里话”的组合过程中,构件“心”“里”“话”优先组合成组块构件(chuncking component)“心里话”,再与“说”组合成“说心里话”。接下来,我们将从组块构件“心里话”和基础构件“说”的构件特征及其结构关系角度分析坦言构式“说心里话”的形成机制。
3.1.1. 从组块构件“心里话”的构件特征看
“心里话”这一独特的组块构件,是由“心”、“里”和“话”这三个基础且富有深意的元素共同构建而成的。在语言的自然组合中,“心里”二字率先形成一个和谐的韵律词,随后与“话”字相融合,形成了一个完整而富有表现力的语言单位。其深层的语义特征,在于它所蕴含的“隐瞒”之意。这恰恰体现了说话人在某些特定情境下,出于某种原因而选择将某些不愿、不想或不必提及的真相隐藏起来,避免被他人窥探,从而揭示了他们内心的真实活动和复杂情感。然而,当“心里话”与言语动词“说”相结合时,其原本的语义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此刻,它不再是隐藏的秘密,而是说话人决定坦诚地表达出的真实情感和事实。这种表达方式不仅凸显了话语内容的真实性,更体现了说话人坦诚、真挚的态度。通过“说心里话”这一形式,说话人展现出了他们愿意分享内心真实想法的强烈意愿,进而形成了这一组块特有的传信功能。
“心里话”这一表述深刻体现了言者“我”对听话人的深切关怀,通过展现个人的真实情感,进而促进会话双方之间的情感共鸣。这种表达方式充分展现了其交互主观性的特质。例如;
(8) 说心里话,我几乎每天都会被类似的来信所感动,因为我每天都要拆阅很多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信稿。这些信稿饱含着乡村泥土的芬芳、边关战士的豪情、科技人员的智慧和工矿企业职工的艰苦创业精神。
从构件显隐的角度看,互动交际的语境中,坦言构式“说心里话”的言者主语“我”通常不出现。
3.1.2. 从基础构件“说”的构件特征看
“说”的核心语义特征是[+言说],表示“言说”这一行为。当“说心里话”表示实在意义时,“说”作为实在的言说动词,表示言说行为,“说话者本身与言语行为处于句子基本层面”(喻薇、姚双云2018) [6]。
(9) 想拥有一个蓝颜知己或是红颜知己,既不是夫,也不是妻,更不是情人,而是居住在你精神领域里的那个人,是一个可以说心里话,但又只能是心灵取暖而不能身体取暖的人,在你受伤委屈的时候,第一时间想起的人。
当“说”经历语法化后,其核心意义不再局限于具体的言说动作,而是转化为表达从句、分句或小句与主句之间的从属关系(喻薇、姚双云,2018) [6]。此时,“说”成为了一种言说标记,类似于预告信号,预示着说话人即将进行表述,与“我跟你说”的用法相似(张文贤、李先银,2021) [7]。
3.2. “说心里话”的整合机制
在之前的内容中,我们详细探讨了坦言构式“说心里话”的句法语义特征及其构件间的结构关系,并阐释了其组合机制。接下来,我们将从整合的视角出发,深入探讨这一构式形成的内在机制。
3.2.1. 组块化
根据北京大学CCL语料库的语料,坦言构式“说心里话”源自自由短语“我说句心里话”。在初期阶段,“我说句心里话”的概念意义相对直接且显著,其中“我”作为句子的主语,是不可或缺的,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表达方式:“S + 我说句心里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说心里话”这一表达形式在语言运用中逐渐演变。由于表达者与句子主语的重合,主语“我”开始逐渐被省略,这一变化削弱了其作为独立命题的地位,使其更加依赖于后续的语境内容。这一变化标志着“说心里话”由原先的直接陈述逐渐转变为具有元话语功能的表达,完成了其构式化的过程。
在构式化过程中,“说心里话”的独立性日益增强,而它的可分析性、组合性和生成性则相应减少。如今,它已成为人们记忆中可直接调用的整体构式单位,便于人们存储、回忆和使用。从清朝到民国,“说心里话”的整体使用频率逐步上升,而在现代汉语中,“说心里话”虽然与它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在使用频率上却更胜一筹。
“说心里话”这一坦言构式的发展,经历了显著的组块化(chunking)过程,最终演变为一个整体性的语言单位,便于存储、提取和交际中使用(薛小芳、施春宏,2013) [8]。在这一过程中,其内部的句法操作逐渐被淡化,更多地作为一个整体在交际场合中发挥作用。组块化使得“说心里话”从原本的组合性结构转变为整合性的整体,为其话语功能的凸显奠定了基础。此外,这一构式还呈现出习语化的特征,表明其组块化并非语境中的临时组合,而是已经实现了稳定的构式化。
3.2.2. 分布环境的作用
位置敏感语法强调,特定的语法形式是在特定的序列类型和位置中形成的(Schegloff, 1996;姚双云、田蜜,2022) [9] [10]。类似地,“说心里话”这一表达方式的话语功能也深受其特定分布环境的影响。从其在话轮中的位置来看,“说心里话”常常出现在话轮的起始部分;从序列位置上看,它则常位于应答语的开头。大多数情况下,“说心里话”位于句首或应答语的开始,与后续的句子之间常用逗号分隔。董秀芳(2007)指出,当一个成分的初始位置在句首,且其中的动词为及物动词、宾语为句子形式时,这为该成分虚化为话语标记提供了句法条件[11]。在“说心里话”中,谓语动词“说”作为及物动词,使得整个句子的焦点后移至宾语中的事件,导致原本表达命题意义的“说心里话”不再担任主要句法角色,而是失去核心地位。原先作为背景的事件宾语则升为核心,此时“说心里话”脱离主句,出现位置上的游离。这种游离使得“说心里话”在形式和功能上的独立性增强,进而展现出新的话语功能,加速了其习语化的过程。最终,“说心里话”虚化为一个话语标记,作为一个外围成分出现。由于话语标记的管辖范围通常超越单个句子,因此它在韵律上也需要独立,允许在其后出现停顿,与前后文分隔。这种状态下的“说心里话”,其组块化和凝固化程度也更高。
3.2.3. 去范畴化与再范畴化
Hopper和Thompson (1984)首次提出了去范畴化(de-categorization)的概念,它描述了某一语言元素原有范畴特征逐渐消退,同时新范畴特征逐渐显现的动态过程[12]。我们进一步观察到,去范畴化并非单一过程,而是包含了去范畴化与再范畴化两个紧密相连、并行发展的阶段。
“说心里话”这一表达方式的去范畴化和再范畴化过程与组块化现象同步进行,两者之间存在显著的一致性。具体来说,“说心里话”经历了一个从单纯表达命题意义的基本话语,逐步转变为承载特定程序意义的元话语的过程。作为基本话语时,“说心里话”具有可分析性,用于传达命题意义,且不可或缺,这一点可以通过删除测试加以验证。例如:
(10) 梅子盯我一眼。我马上为自己的刻薄而后悔。不过说心里话,那样的男男女女可真不少啊。每个时代的败类都是由这一类人构成的。
→梅子盯我一眼。我马上为自己的刻薄而后悔。不过,那样的男男女女可真不少啊。每个时代的败类都是由这一类人构成的。
(11) 她二妈一将事情说明,润叶就真正陷入到苦恼中去了。说心里话,要让她把自己的一生交给李向前,她坚决不能同意。(《平凡的世界》路遥)
→她二妈一将事情说明,润叶就真正陷入到苦恼中去了。要让她把自己的一生交给李向前,她坚决不能同意。
“说心里话”这一表达,随着其使用频率的上升,逐渐以整体打包、组块的方式虚化为一个话语标记。这一变化体现在其句法位置的独立性和灵活性上,即使在删除后,也不会影响话语的命题意义,而是更多地承担起引导听话人处理话语内容的程序性角色(参见刘丽艳,2005: pp. 22-25;殷树林,2012: p. 61) [13] [14]。
上面,我们已经从组合机制和整合机制两个角度阐述了“说心里话”的形成机制,接下来,我们将进一步探讨其形成的动因。
4. “说心里话”的形成动因
坦言构式“说心里话”的形成不仅受语言结构本身的影响,还受到语言结构之外的多种因素推动。接下来,我们将深入探讨这些非语言结构因素在其形成过程中的作用和动因。
4.1. 合作原则的制约
坦言构式“说心里话”在会话语境中尤为常见,其中言听双方遵循着诸如合作原则等语用准则。经过对“说心里话”使用环境的深入分析,我们发现它常用于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信息的场景。在言语交流中,说话人会选择恰当的表达方式,确保在不违背交际原则的前提下使沟通顺畅进行(乐耀,2011) [15]。当说话人需要传达一些自己不太愿意、不想或不必明言的信息时,他们会遵循合作原则中的“质”准则,即“不说自知是虚假的话”,确保信息的真实性(何自然、冉永平编著,2009: p. 68) [16]。为了强化这一真实性并对听话人产生正面影响,说话人往往会预先使用“说心里话”这一明示手法。这不仅有助于强调话语内容的真实性,还能促进双方关系的和谐,消除交际中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例如:
(12) 你的“都得利”是我辞职后最想去的地方。说心里话,你的“都得利”保留着很多让我珍视的东西。这些东西,还能让我感动。你知道,如今,让人感动的东西不多了。(《英雄时代》柳建伟)
在示例(12)中,“说心里话”之后的内容是说话人对听话人公司的评价,具体表现为对该公司的高度赞誉。这种评价实际上是说话人内心不愿轻易透露的隐私性观点,但为了坚守语言交际中的“质”准则,即确保信息的真实性,说话人选择先以“说心里话”作为铺垫,进而自然引出具体的、真实的评价内容。
4.2. 主观化与交互主观化
“说心里话”这一构式的主观化(subjectification)过程与语言的组块化现象是并驾齐驱的。在主观化的过程中,它的语言形式经历了显著的变化。如前文所述,“说心里话”实际上源于更为自由的表达“我说句心里话”,无论是哪种结构,其核心都包含了言说动词“说”。正是“说”这一动词的融入,使得这一构式的主观化过程得以加速。随后,其后续的话语内容也经历了从客观事实到说话人主观观点、态度和立场的转变,体现了其作为话语标记在传递信息时的主观色彩。例如:
(13) “说心里话,上报纸并不是让俺家老头多高兴的事儿,他最喜的是借书的人越来越多。”杨位浩的老伴儿有些腼腆地说。每当乡亲们来还书时,老杨都会让他们在借阅登记本上写一些读书后的感悟。看着人们有收获,他比谁都开心。(人民日报2016年04月21日)
(14) 在日常生活中,我也不够节约,说心里话,不要说象雷锋脚上的那双破袜子我早就丢在垃圾堆里去了,就是平时穿上有补钉的衣服,也总觉得难看……(人民日报1965年01月30日)
在例(13)中,通过他人用“说心里话”转述,表明了“老头儿”的主观态度:他喜欢人们向他借书。而例(14)中,“说心里话”之前,是总起句:“在日常生活中,我也不够节约”,后文是对我不够节约的描述。而“说心里话”让“我”的主观性得以体现,从而更加证实的我话语的真实性。
“说心里话”这一坦言构式属于保留受事类的言实插说构式,其中受事元素显著,更倾向于聚焦听话人。在交际场景中,听说双方通常都在场,这种关注听话人的外在编码形式体现了说话人有意将会话焦点置于听话人身上。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说心里话”逐渐从强调为主转变为以吸引听话人注意力为主,成为一种交互主观性的标记形式(张龙,2018: p. 190) [17]。在语义层面,它也经历了从时间性到对说话者在认知和社交层面对听话者“自我”关注的隐含意义的编码或外化过程(Traugott, 2002: pp. 129-130;吴福祥,2004) [18] [19]。这一交互主观化过程使得整个构式的意义更加聚焦于听话人。
4.3. 高频使用的推动
构式语法注重的是构式形式与意义在使用过程中的动态匹配和最终稳定化。实体性构式的变化往往源于其“组块性”的整体使用,这种使用方式会引发对构式内部构件及其相互关系的重新认知(蔡淑美、施春宏,2022) [20]。具体到“说心里话”这一构式,其使用变化表现为整体运用时形义关系的不完全对应。在这一变化过程中,高频使用,即重复,成为了引发这种变化的主要心理机制(Bybee, 2010: p. 37) [21]。根据北京大学CCL语料库的统计数据,“说心里话”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频率显著上升,这一高频使用的优势地位使得“说心里话”成为了其所在构式群中的典型或模板形式。
5. 结论
本文从互动交际的视角出发,基于互动构式语法的框架,深入探讨了坦言构式“说心里话”的话语功能、形成机制及其动因。首先,通过分析说话人与信息隐私性的关系以及听说双方的互动程度,我们总结出“说心里话”具有传信、强调、提醒等话语功能,并观察到信息隐私性逐渐减弱和交互主观性逐渐增强的趋势。接着,我们从组合性和整合性的角度,揭示了该构式的形成机制。组合机制体现在各构件特征的结构化组合上,而整合机制则包括组块化、分布环境的影响、去范畴化和再范畴化等过程。最后,我们阐释了“说心里话”构式形成的动因,主要包括合作原则的制约、主观化和交互主观化的影响,以及高频使用的推动作用。
在此过程中,我们借鉴了施春宏(2016)的观点,即“组构成分对构式的生成”具有重要影响[3]。通过对“说心里话”这一具体构式的分析,我们认为在坚持构式整体观的基础上,进行精细的还原操作,对于揭示具有浮现性特征的构式意义/功能的具体内涵及其功能之间的联系,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