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言
前人对“幸亏”类语气副词的研究成果颇丰,邵敬敏(2011)指出“幸亏”类语气副词大致可以分为三类:(1) “幸”类:幸亏、幸而、幸好、所幸;(2) “亏”类:幸亏、多亏、亏得、得亏;(3) “好”类:还好、好在。这三类语气副词,前人从共时和历时两个方面都做了深入的研究。其中,共时研究主要有句法分布与组合、语义模式和差别、语用功能和选择等方面,如肖奚强(2003),丁峻嵘、康辉(2005),高书贵(2006),方红(2010),邵敬敏、王宜广(2011)等;历时研究主要探讨成词过程、功能演化等方面,主要有于峻嵘(2005)、刘丞(2012)等。而除了这三类之外,我们发现有一个新兴形成的副词“所幸”,它的用法和功能与“幸亏、好在、多亏”等语气副词存在着相似之处,值得我们对“所幸”做深入研究。
本文主要探究“所幸”如何从短语形式到评注性副词再到元语标记的演化过程,并分析元语标记“所幸”的形成动因,最后探讨“所幸”的语篇功能及语用功能。本文选取的语料来自CCL (北京大学语料库)、BCC (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
2. “所幸”的句法分布和表现形式
本节我们主要考察评注性副词“所幸”在现代汉语中标记化的表现形式,主要有以下三种句法表现[1]。
2.1. 位于句首
评注性副词“所幸”在句中最为典型的句法表现是位于句首,可以是主句句首,也可以是小句句首,其后多有后附成分出现,既可以是短语形式出现,也可以是句子形式出现。例如:
(1) 前些年,一些西方国家把冷战思维引入国际人权领域,大搞对抗。国际社会看得清楚,它们是把人权当作实现人权以外目的的东西,其造成的恶劣影响毋庸多说。所幸实践教育了它们,使它们在今年春天回到了对话与合作的轨道。(1998年《人民日报》)
(2) 当地村庄内水域情况复杂,房屋被淹没,被洪水冲出的障碍物越来越多,加之村庄距离河道较近,水流湍急,致使我们带来的一艘救生艇的发动机严重损坏无法使用,所幸船上的救援人员和被困人员都安全返回了驻地。(《人民网》)
(3) 三场考试时间都挨得很近,所幸准备充分,法考的基础也对公务员考试有所助力。(《人民网》)
上述“所幸”位于句首,具有标示后句的功能。其中,例(1)的“所幸”出现在整句的句首,其余两句都出现在分句的句首。而且,前两例中的“所幸”后续成分为句子形式,后一例“所幸”的后续成分是短语形式。
2.2. 单独使用
“所幸”除了能够位于句首之外,还能单独使用,与前后成分之间有句法间隔,此时的“所幸”具有了元语标记的功能。例如:
(4) 而在当今形势下,没有观众的项目就不会得到赞助商的青睐,没有赞助商,改善训练条件、提高生活待遇将举步维艰。所幸,在中国羽毛球队最需要鼓励、支持的时候,小将董炯脱颖而出,成为引人瞩目的一颗新星。(1994年《人民日报》)
(5) 我赫然发现,自己好似站在明亮绚烂的舞台上的那个尽情舞动的表演者,却在无意中发现,黑暗的看台下竟空无一人,没有掌声、没有喝采,没有人在乎我所想要表达的一切。这种空虚的感亮,一度使我对提笔创作变得意兴阑珊。所幸,在出版社项小姐的提醒与鼓励之下,我终于明白自己所欠缺的便是我亲爱的读者们的支持与回响。(汪孟苓《我的相思比你深》)
(6) 在他的内心世界,没有那么乐观。不知道怎么和人沟通,无法融入团体,有时他试图和同学们找一点共鸣,但结果总是以失败告终,所幸,一直以来还有学习的天地让他能够把握自己。(《都市快讯》)
(7) 考场失意,似乎就注定颠沛流离的一生,所幸,蒙太守擢用,管理文件书信,又因为戒慎修谨,半年后,成为太守贴身秘书;此后,似乎注定无法遁逃的笔墨生涯。(张曼娟《百年相思》)
以上四例中“所幸”都是单独使用,与前后句之间有句法间隔。例(4)、(5)的“所幸”位于主句的句首,用逗号与后续句隔开,例(6)、例(7)的“所幸”位于复句中。单独使用的“所幸”与充当句首后面紧跟其他成分的“所幸”相比,其标记化的程度更高。
2.3. 配合使用
在实际的预料考察中,我们发现“所幸”最初生成的并非是词,而是跨层结构的短语“所 + 幸”,“所”字和“幸”字之间是具有语音停顿的,并且可以进入“X的是”表达框架中1,运用分裂句形式“所幸的是”凸显后接成分的重要性[2]。例如:
(8) 由于金矿的开采,石墨矿的开采、加工及其它一些矿藏的开采和加工,河水中悬浮物比开发前增加了39倍,水源严重恶化。所幸的是,这里的各级有关部门,目前正在加紧制止乱采乱开矿藏,正规化开采国家地下矿产的计划已列入议事日程,正在逐步形成我国豫西南重要的矿产开发走廊,现代文明正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出现。(1994年《人民日报》)
(9) 所谓革命,就是这样的事情成为家常便饭的一种事态。所幸的是,与我的希望相反,在我生活的时代没有发生革命。(辻井乔《父亲的肖像》)
上述实例中“所幸”进入“X的是”的表达框架,其标记功能更加突出,也更加凸显其后附成分的重要性。如例(8)中前句表述水源因为一些原因受到了严重恶化,这些不好的方面带来了消极影响,但后面笔锋一转,针对当前面临的问题,“所幸的是”各级有关部门对此进行了改进,逐渐步入正轨。后面内容的表达才是着重凸显的部分。
3. 元语标记“所幸”的演化过程
“所幸”一词的演化过程主要经历如下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所幸”从短语形式到评注性副词;第二个阶段“所幸”再从评注性副词到元语标记[3]。
3.1. 短语形式到评注性副词
《王力古汉语词典》(2002)收录的“幸”,列有三个义项:(一) 逢凶化吉。引申为幸运。又为庆幸;(二) 希望;(三) 皇帝亲临为幸。为帝王所宠幸也称幸。
《词源》收录的“幸”,列有七个义项:(一) 逢凶化吉;(二) 幸运;(三) 庆幸,幸亏;(四) 希望;(五) 旧称皇帝亲临为幸。如临幸、巡幸。为皇帝所宠爱也称幸;(六) 通“倖”;(七) 姓。
《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第5版)中收录的“幸”,列有五个义项:(一) 幸运。又为侥幸。又为幸亏。(二) 希望;(三) 宠爱;(四) 君主到某处去。又为君主宠幸妇女。(五) 敬辞。表示对方这样做是使自己感到幸运的。
《说文解字》云:“幸,吉而免凶也。”预想事件的发展可能将遇到困难而未遇之是吉也。《楚辞·招魂》:“幸而得脱。”《战国策·秦策二》:“幸无我逐也。”前句以“得脱”为幸,后句以“不逐我”为幸。那么也就是说,“幸”最原始的意义就指的是逢凶化吉,由此最初的意义引申出相关的“幸运、侥幸、幸亏”的含义。下面我们各举一例:
(10) 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论积贮疏》) (形容词:幸运)
(11) 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愿以闻于官。(《童区寄传》) (副词:侥幸)
(12) 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鸿门宴》) (副词:幸亏)
例(10)可译为“假如不幸有纵横二三千里地方的大旱灾,国家用什么去救济灾区?”例(11)可译为“两个强盗绑架了我,幸好我把他们都杀了,我愿把这件事报告官府。”例(12)可译为“现在事情比较紧急,因此幸亏他来告诉我(张良)。”上面的示例中,我们知道,“幸”有不同的词性,可以做句子的谓语,也可以做全句的修饰语。
而到了明清之际,随着双音化的影响,上古时期单个音节的“幸”已经不能单独作为一个词表达完整语义,需要借助其他成分共同组成一个双音节词,在此时一系列双音词应运而生,其中包括“幸”的一系列双音节词“幸亏、幸好”等等。其中侥幸义副词“幸亏”的形成正是从短语到词的演化过程,其“亏”字经历了由客观亏损义向主观庆幸义的演变,最终和单音节词“幸”组合后融合成一个双音节词,表达庆幸、侥幸之义。“所X”结构为“所幸”的形成提供了句法环境,“所”字音节的出现弥补了双音化后单个音节“幸”无力表达完整语义的损失。
语法化理论学界向来有“重新分析创造新规则,类推推广新规则”这样的说法(Hopper & Traugott, 2003),一些学者意识到语法化实际上有两种情形,一种是“无类推的纯粹语法化”,另一种是“类推导向的语法化”,类推机制是语言演变的重要推手。语言类推涉及语言的各个方面,词汇、语音和语法等都有类推的身影。词汇结构的类推是指在一个词汇框架中,其中的某个成分原本不在框架内,但是由于这个成分与词汇框架中的某个成分具有某些方面的共同特征,那么词汇框架就会基于这两个成分之间的相似从而发生用法上的推广。“所X”结构能够成词的典型性特征是X为谓词性单音节成分,诸如一系列动词“有、谓、以”进入框架组合成“所有、所谓、所以”的词汇性成分,“幸”具备这些动词的共同特征,类推进入“所X”的表达框架中。
“所”作为古汉语中的名词化标记,其作用是使一个谓词性成分转化为体词性成分,“所VP”转指VP的受事(朱德熙,1983)。名词化标记“所”原先经常与谓词性成分组合,但后来“所”的名词化功能逐渐衰退了,现代汉语中“所”的名词化功能逐渐被“的”所替代,结果,“所”字在句法上从一个必有成分变成了一个可选成分。(董秀芳,2002)当“所”的功能进一步衰减之后,一部分由“所”构成的名词结构遗留下来,并逐渐固化为一个词。例如,“所有”原本指“拥有的东西”,“有”是一个实义动词,“所”加在“有”前,使其名词化。后来,“所有”这个形式在使用语境中获得了“全部”的意思,并成为“所有”的主要意思,这使得“所有”完成了由短语向词的转变,成为一个具有指代性的形容词,也可以指形容词性的属性词,意为“整个、全部”[4]。“所有、所谓、所以”词性的转变正是因为它们所处的句法环境,句法位置的变化使得它们向形容词、连词等词性转变。上面说到“所幸”类推进入到“所X”的词汇框架中,最初的语义应当是转指“庆幸的事情”,但在最初的明清时期语料中并不是这种含义。
例如:
(13) 小僧宿命所招,自无可怨。所幸佛天甚近,得相公神明昭雪。(明《初刻拍案惊奇》)
(14) 无端的官兴发作,弄出这一篇离奇古怪的文章。所幸今日安稳到家,你我这几个有限的骨肉,不曾短得一个,倒多了一个,便是天祖默佑。(清《儿女英雄传》)
(15) 时将三鼓,贺人杰悄悄开了厅门,施展出飞檐走壁之能,由后院墙绕越而出,所幸无一人知道。他更心中大喜,直往摩天岭而去。(清《施公案》)
上述三个例子中的“所幸”都处在小句句首,不仅是这两个例子,我们对明清语料的考察发现,“所幸”生成为词后位置固定,都位于小句句首,修饰整个小句,表达发话人对后续事件句的主观评判。张谊生(2000)指出,评注性副词在句法上可以充当高层谓语,句中位序灵活,可以出现在句中,也可以出现在句首;主要是用于表达说话者对事件、命题的主观评价和态度。“所幸”经常处于小句状语的句法位置,而状语位置上的词又是极易发生虚化的,与评注性副词具有相似之处,促使“所幸”向评注性副词发展。所以,双音化机制和类推机制是推动“所幸”由短语形式向词语形式的转变,而句法环境则是词汇化后“所幸”虚化为评注性副词的主要外因。
现代汉语中的“所幸”还有一种特殊表达,可以进入“X的是”这样分裂句形式的表达框架,我们认为“所幸的是”中的“所幸”与独用的“所幸”相比,词义间并不那么凝固,可能是单音节“幸”作为动词用法的语义残留,框架中的“幸”可以扩展为动词“庆幸”,具体指明后面叙述的事件。例如:
(16) 家里电线走火,所幸妈妈处理得当,才免去了一场火灾。
(a) 家里电线走火,所幸的是妈妈处理得当,才免去了一场火灾。
(b) 家里电线走火,所庆幸的是妈妈处理得当,才免去了一场火灾。
(c) 家里电线走火,庆幸的是妈妈处理得当,才免去了一场火灾。
3.2. 评注性副词到元语标记
高频使用副词的表达功用,会从表达语义–语法的基本语言功能转向表达标记话题结构、组织会话话轮、评价命题论点、沟通交际渠道的元话语,有些还转成各种话语标记了(张谊生2023) [5]。在这里,评注性副词“所幸”充当高层谓语,位于句首,引导后面的命题内容。我们知道,句首位置的成分很容易发生主观化标记化,在高频使用的影响下,位于句首的副词会逐步脱离后面紧跟的成分,独立出现在语篇中,与前后句有语法间隔,句法上用逗号隔开。随着经常独用小句句首,副词“所幸”就逐渐向表达衔接的元语标记转变。作为元语标记的“所幸”,可以统摄后续句,也可以是后续语段,其标记化的程度更高。例如:
(17) 她更加警觉了,把梦寒盯得死死的。所幸,梦寒自从跪祠堂以后,似乎深有所惧,每日都关在房间里,深居简出。(琼瑶《烟锁重楼》)
(18) 初次背包行路还真是不习惯,一个小时就已经肩背酸痛。所幸,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和山间错落的瀑布群,使我在赞叹中忘却了行路的疲劳,并且爱上了这种自由和无拘无束的旅行方式。(2001年《文汇报》)
上述两个例子中的“所幸”,主要是用来衔接与评注整个语段的,都是位于句子之间的独用语。方梅(2019)指出,典型的饰句副词具有韵律独立性,书面语里往往用标点隔开。就辖域来说,在韵律上独立的时候,其辖域大于韵律不独立的时候2 [6]-[8]。当评注性副词“所幸”居于小句之首时,其辖域只有一个小句。后续的第二小句和第三小句的主语则与“所幸”所处的小句主语不同;而韵律独立的副词“所幸”在句中是独立的句法单位,其后可以管辖多个小句,与后续小句的主语具有共指关系。
发展到当代,我们也能看到“所幸”元语标记的功能在实际中不断得到强化,它自身的语义弱化,“所幸”的转折意味更加凸显,其功能相当于一个转折性关联词语“但是”。
4. 元语标记“所幸”的形成动因
元语标记“所幸”的形成动因包括主观化、语用推理、组块的认知驱动以及韵律制约,在这几方面的共同作用下,促成元语标记“所幸”的最终形成。
4.1. 主观化
主观化是语言为表现主观性而采用的相应结构形式或经历的相应演变过程,具体表现为语词的意义越来越反映言者对相关命题的主观态度和认识。主观化是一个由低到高的过程,起初具体而客观的低主观化意义,经过反复使用后逐渐向抽象的、语用的具有高主观化功能,表现为由命题内容向言谈信息、由客观向主观的转变。(罗耀华,刘云2008) [9]“所幸”从短语形式到评注性副词再到元语标记的演化过程,同时也是“所幸”主观性不断强化的过程。
“所幸”的主观化主要体现在事件层面,通常用于背景信息为已经发生的某个不如意事件或棘手的问题,言说话人作为叙述事件的亲历者或体验者,在事件叙述过程中会在话语中倾注自己的观点、认识和情感等。
4.2. 语用推理
语用推理是对话语进行的补充、阐释,同人的认知过程、认知特点、认知方式有关,是一种交际原则制约下的“缺省”表达机制(徐盛桓,2005) [10]。在言听双方的交际过程中,言者选取的语言形式与交际意图或目的密切相关,要想准确把握言者的意图,听者需要通过语用推理对言者信息进行合理的加工。在这一过程中,言者说出自己所选取的交际话语后,是期待着听者能够正确理解其中自己的话语,从而完成交际闭环。言者在实际交际中说出“所幸”时,听者对言者的表达已经提前有了一个预设,可以推知后续语段的内容,必定是与“所幸”的语义密切相关,从而可以更好的理解言者表达的内容。
根据Grice的会话合作原则,在语言交际活动中为了达到交际效果,听说双方之间达成的一种默契。听说双方都遵守着会话合作原则,并根据双方会话的意图,在一定语境下提供会话所需的话语或信息。合作原则中包括了四条准则:质准则、量准则、关联准则以及方式准则[11]。“所幸”置于句首作为元语标记,关联前后语句,凸显前后语句之间的关系,满足合作原则中的量准则和关联准则。
4.3. 组块的心理驱动
“组块”心理属于认知范畴。非结构语串的组块化实际上是高频率引发的一种心理和认知效应。多数学者都认为词汇化现象与“组块”心理密切相关。如Miller (1956),陆丙甫(1986、2009),董秀芳(2013)都提到了组块现象。我们所说的“组块”其实就是指人脑理解某一语句时,会对语句相应的信息进行加工。通常情况下,为减少记忆的负担,人们在理解语句时,常常是边听边处理,把能够组合在一起的就会尽量组合在一起,这就是“组块”(Miller 1995,陆丙甫1986) [12] [13]。在“组块”心理作用下,一句话中“共现”的两个词有发生“词化”的可能。我们这里分析的“所幸”就是这样。由于高频使用,长期相邻处于同一线性序列,并且是双音节的成分,人们在心理上就很容易将“所幸”认定为词的形式,这种心理期待的倾向是肯定存在的。董秀芳(2013)指出:“心理上的组块过程使得原来分立的单位变得相互依赖,相应地,原结构的较为清晰的理据性逐渐变得模糊甚至最终消失,因而最终促成了词汇化的产生。”[14]这种组块现象也体现了人们心理世界的体验映射到物理世界的具体形式上。
4.4. 韵律制约
冯胜利(2000)在《汉语韵律句法学》中指出汉语的“自然音步”音节有“小不低于二大不过三”的规则,同时将两个音节定义为汉语的一个标准音步,同时也指出过“音步最小而必双分”的规则3 [15] [16]。另外,根据《现代汉语频率词典》的统计,在最为常用的2000个汉语词汇中,双音节词的使用比例高达50%以上。原来的句法结构或跨层结构中的两个分立的组成成分都是单音节的,二者必须要构成一个双音节音步。当短语是双音节时,就满足了一个音步的要求,构成一个韵律词,具备了造词的形式基础。由于音步是在语音上结合最为紧密的自由单位,处在同一音步中的短语组成成分之间的距离就被拉近了,在高频的使用中,它们之间的句法关系可能逐渐变得模糊,最终变为一个在句法上无需再做分析的单纯的单位,韵律词就发展为词汇系统中的词[17]。
因此在“所X”结构中,单音节“所”由于语义较虚,语法地位轻,容易受到后接成分“X”的吸引,形成双音节或者三音节。单音节的“幸”无法表达一个完整词义,通过吸引处在线性位置上语义虚化的“所”,语义融合共同组成一个新的词语。从而形成一个独立表达的句法单位,词义重心落在“幸”上,同时也符合韵律上的和谐。“所幸”组成一个双音节的典型音步,成为一个韵律词(Prosodic Word),易于理解与记忆。见图1。
Figure 1. Prosodic Word
图1. 韵律词
5. “所幸”的语篇功能及语用功能
5.1. 篇章连接功能
张谊生(2014)总结出在评注的同时兼有衔接功能的副词,都具有双重的表达功能:既是句段的评注语,又是篇章的连接语;既是语义转换的调节器,又是篇章组织的黏合剂;既是读者和听者的向导,又是篇章顺序发展的路标。在语篇中,侥幸类评注性副词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它们使得语篇衔接顺畅,在达到连贯的同时兼收语义转折的效果[18] [19]。
“所幸”在语篇中具有的转折关系与“所幸”所处的语义格局是密切相关的[20] [21]。这里,我们借引“幸亏”类语气副词的语义格局进行解释[22]:
A客观存在某一件事或某种情况;
B由这件事的发生或这种情况的出现导致了不利的后果;
C出现了一种有利的或者不至于太坏的条件,获利者对此表示庆幸;
D规避了某一不利后果的出现;
E出现了另一现象,这一现象是由有利条件引发的有利结果。
根据上文对“幸亏”类句式的语义成分的分析,可以将它的结构归纳为:A + B + (幸亏)C + D + E。但在实际使用时并不会全部出现,“幸亏”构成的句式有三种类型,包括完整式、前省式、后省式(邵敬敏,2011) [23]。
例如:
(19) 家里电线走火,所幸妈妈处理得当,才免去了一场火灾。
“家里电线走火”:客观存在某一件事或某种情况,并有可能导致出现不利的后果。
“妈妈处理得当”:出现了一件有利的条件,获利者对此表示庆幸。
“免去了一场火灾”:规避了某一不利后果的出现。
张谊生(1996)认为表转折的篇章连接功能包括“对立式转折”和“补注式转折”[24]。“对立式转折”表示后面小句的内容和前面小句的内容在语义上呈现相反或相对,下文内容是上文内容的逆向发展,有时前面连接的两部分是互异的。“补注式转折”表示前面小句叙述的内容虽然大致上是事实,但与真实情况不一致的情况同样也还是存在的,那么后文小句叙述的内容就是对前文内容的补注或修正,此时前后两部分内容并不相互排斥。在这一节里,我们称“所幸”前项语段为甲,“所幸句”为乙,“所幸句”后项语段为丙。我们分析“所幸”语料发现,“所幸”句与“所幸”前项语段存在这两种转折关系。即甲和乙/丙是对立式转折,或者乙/丙对甲是补注式转折[25]。
例如:
(20) 父亲没能为苦难的中国尽到多少力量,我也对当前的危机束手无策,因为,人性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整个世界已经濒临疯狂。所幸,在我们传统文化的洗礼下,我走上了自己该走的道路,看透了事物的因果。(朱邦复《智慧之旅》)
(21) 随着对香芋种植产业的了解,实践团队发现,香芋销售利润微薄与香芋易病是农户们目前所头痛的问题。所幸近年来,政府对香芋种植提供田租补助以及种植技术上的扶持,香芋已经成为贺州优势农作物之一。(《人民网》)
(22) 尽管如此,人秋之后他还是有一段时间未收到孙子的信,这使他忐忑不安。所幸不久盼儿来了信,原来得茶的右手骨折了。(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上述示例中例(20) (21)是对立式转折,前项情况的发展同后向情况是对立的;而(22)是补注式转折,“所幸”后项的内容是对前项的补充和修正,并不是对立存在的。
例(20)中甲的情况是“人性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整个世界已经濒临疯狂”,因为乙(“所幸”引导出的命题)的出现,发生了丙,而丙的情况——“我走上了自己该走的道路,看透了事物的因果”与甲相反,是甲的逆向发展,因此是一种对立性的转折。例(22)中甲的情况是“人秋之后他还是有一段时间未收到孙子的信,这使他忐忑不安”,而乙的情况——“不久盼儿来了信,原来得茶的右手骨折了”和甲并不是对立转折,而是对甲的解释、补充和修正。
5.2. 主观评注功能
张谊生(2000)把“幸亏”类副词归于“侥幸类评注性副词”,其功能是充当高层谓语对相关命题或述题进行主观评注,主观评注也是反映了说话者的情感态度。
“所幸”作为同“幸亏、多亏、好在”等语气副词相似的副词,它自然在实际运用中也具有相同的表达功用。
例如:
(23) “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还儿童片以童真,还儿童片以欢乐,这已成了当今中国儿童电影创作亟待解决的问题。所幸,已有不少的儿童电影工作者看到了这种弊端,有人正以自己的创作实践突破这一误区。(1997年人民日报)
(24) 这使薛嵩为之一愣。然后她就突出水面,挥起藏在身后的右手,那手里握了一把锋利的刀,白若霜雪,朝薛嵩的头上挥来。所幸他还有几分明白,及时地躲了一下,只把半只耳朵砍掉了。假如不躲,后果也是不堪想象。(王小波《青铜时代》)
“所幸”表示由于某种有利条件的出现而避免或者减轻了某种不良影响或后果。在上述语义背景下,“所幸”在强调有利条件的出现的同时,也对结果表达了侥幸义,上述两个例子都对结果表示了侥幸义。
“所幸”的评注功用,其实就是它的主观化功能,即“所幸”作为评注性副词,能够表达说话者的情感和态度。评注性副词的主要功能是能够充当高层谓语,对后接的命题信息进行主观评注,这类副词在一定程度上是表达说话者对相关命题内容持积极的态度,体现了说话者对某一情况未发生的一种侥幸情感色彩。一般认为,语气副词其虚化程度越高,那么其主观性也就越强。主观性越强的副词与句中核心成分之间的距离也越远。我们发现,“所幸”从短语形式演变发展至评注性副词,甚至是元语标记,它一直出现在句首,并且是置于整句的句首,因此更能凸显言者的主观态度。沈家煊(2001)认为“主观性”就是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情感,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所幸”的演变过程是主观化在起作用,并在实际使用中体现言者的主观态度[26] [27]。
6. 结语
本文首先分析了“所幸”在句中的句法分布和表现形式,包括了位于句首、单独使用以及配合使用三种形式,这三种形式的标记化程度也有所差异;其次探究“所幸”如何从短语形式到评注性副词再到元语标记的演化过程;再次分析了元语标记“所幸”的形成动因,包括主观化、语用推理、组块的认知驱动以及韵律制约等几方面的共同作用;最后着重探讨了“所幸”的篇章功能及语用功能,包括篇章连接功能和主观评注功能。
NOTES
1进入“X的是”框架中的“所幸”跟我们本文讨论的“所幸”是有区别的,在这里依旧列出来是因为其使用频率很高。
2详见方梅《汉语篇章语法研究》(2019)。
3详见冯胜利《汉语韵律句法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