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语义韵(Semantic Prosody)是近年来语料库语言学领域中的一项重要发现和研究方向，某些词汇在实际语言使用中倾向于出现在具有特定情感色彩或评价倾向的语境中，这种倾向性能够影响到与之搭配的词汇的语义色彩。扩展意义单位模型将共现组成的词语序列称为：共现搭配(Collocation)、类联结(Colligation)、语义倾向(Semantic Preference)和语义韵(Semantic Prosody)等多个构成要素，这些要素的抽象层次依次升高[1]。量词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十分普遍，在现代汉语中数词和名词之间必须插入量词，具有语法强制性。但量词的使用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数量表达方式，还包含了丰富的语义韵律和文化内涵，这些内涵在不同语言和方言中表现出独特的特征。语义韵不仅关注词汇本身的意义，还关注这些词汇通过其搭配的其他词汇表达出某种隐含的情感或评价倾向。
2. 相关研究现状
一直以来，量词被归类于名词之中，直到1952年赵元任编写的《语法讲话》，首次将量词作为独立的词类进行研究，因此学界对量词的研究远没有其他词类的研究成果丰硕。从现有研究数据来看，针对汉语量词的语义韵研究数量较少。最早的研究是王均松和田建国(2016) [2]的“基于扩展意义单位模型的量词语义韵研究”，其中对汉语量词“一副”进行了分析，发现其语义趋向呈现杂合状态，仅当“一副”与“面相情态类”词汇搭配使用时语义韵呈现比较明显的消极倾向；张伟(2017) [3]也在“基于语料库的量词‘对’、‘双’、‘副’”中对三个量词的语义韵进行了简要分析；吴海霞(2018) [4]对集合量词“批”、“群”、“班”、“伙”、“帮”进行了语义韵分析；雷雨(2018) [5]对汉语的持续量词的语义韵进行了研究。
由于汉语缺乏词形变化，需要依赖于一些构词、构形手段来产生新词或赋予原词新的语法意义和功能，而重叠就是其借助的重要的构词、构形手段之一[6]。现代汉语中量词一般以两种形式出现，一为单独使用，如“一朵花”中的“朵”，二是量词的重叠使用，如“阵阵微风”中的“阵阵”。汉语中很多词类都有重叠现象，其中量词重叠的比例最高[7]。本文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汉语中的量词“一副”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基于扩展意义单位模型将汉语量词“一副”和其重叠形式“一副副”进行对比，运用定量分析与定性分析相结合研究方法，分别对两个量词的语义选择趋向、类联接情况进行考察。
3. 量词“一副”和其重叠形式“一副副”的语义韵
本次研究借助现代汉语语料库及相关的统计工具，研究的基本步骤为：首先，从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下载10,000条语料，为了方便语料的提取和整理，本文对量词“副”的研究仅限于数词为“一”时的情况。卫乃兴(2002) [8]认为在提取节点词周围的搭配词时将跨距设置为[−4, +4]或[−5, +5]是比较恰当的。现有的量词语义韵相关研究大多采用[−5, +5]的跨距，因此在本次研究中我们将跨距界定为[−5, +5]来提取节点词的搭配词，建立类联接，最后归纳搭配词的语义特征以及节点词的语义韵。本文使用的语料库检索工具为AntConc (version 4.2.4)，该软件从产生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有较多学者使用该款软件进行语料库分析。
3.1. 量词“一副”
在本小节，我们将结合语料库数据分析量词“一副”的语义选择趋向、类联接情况，进而归纳总结其语义韵。具体步骤如下：
步骤1. 语料检索与数据处理
在CCL语料库检索系统(网络版)输入关键词“一副”，选择“现代汉语”，未设置范围和时间，显示49,698条索引行数据。选择下载了10,000条数据，进行人工筛选，剔除“一副副”、“一副一副”等量词的其他重叠形式和“一副主任/校长/主席”、“一副业”、“一副职”等表示“次要的”的“副”的形容词的用法，最终剩下了3766条索引行数据。进行数据处理时，使用CorpusWordParser分词软件对索引行进行分词处理，用正则表达式“\/ [a-z]”删除文档中所有词性编码和分割线，确保每个汉语词汇的间隔为1个空格。
步骤2. 确定类联接
将处理好的文档导入AntConc软件，通过对索引行的高频共现词的观察，将量词“副”类联接分为以下2种：
1) 一副 + 名词
例1：他写了一副对联向毛主席表忠心。
2） 一副 + 修饰限定成分 + 名词
例2：这些家伙摆出了一副伪善的架势。
步骤3. 搭配词的语义趋向
量词的语义特征主要体现在与其搭配的名词上，因此大多集中在节点词的右侧。为进一步考察量词“一副”的搭配词的语义特征，我们搜索了“一副”右侧的搭配词。将跨距设置为2，搜索了量词“一副”右侧的名词，即类联接一：一副 + 名词。表1为搜索频率排在前十位的名词及其出现的频数。
通过对表1的观察发现，量词“副”都搭配的名词主要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指成对、成套的物品，如对联、眼镜、手套等；第二类是指非对称的两部分事物的相互配合，且多为人体器官类词语，如“心肠、嘴脸”等，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心”和“肠”搭配表示人的心地，“嘴脸”既不是指“嘴”也不是指“脸”，而是形容丑恶的面貌；第三类是人的表情或神态，如“面孔、笑脸”等。第二类和第三类均和人体相关，因此我们将其合并为一类，表示人体器官面貌类词语。由此可见，当量词“一副”搭配具体物品时，如“对联、眼镜、手套、担架”等，通常用于表示成套的东西，其描述性较强，而评价性较弱，没有明显的语义韵倾向。而当“一副”与人体器官类词语搭配，如“心肠、嘴脸、面孔、笑脸”等，隐含了说话人的态度倾向或者交际意图。
Table 1. Top 10 nouns appearing to the right of the quantifier “Yifu”
表1. 量词“一副”右侧检索出现频次前十的名词
| 名词 |
频数 |
| 对联 |
160 |
| 面孔 |
121 |
| 眼镜 |
64 |
| 肩膀 |
53 |
| 嘴脸 |
50 |
| 担子 |
39 |
| 手套 |
33 |
| 笑脸 |
29 |
| 担架 |
24 |
| 心肠 |
19 |
接下来，按照同样的方法考察第二种类联接：“一副 + 修饰限定成分 + 名词”。以“一副”为中心词，设置跨距为5，发现量词“一副”后最常接的修饰限定词为：关心(88次)，神气(68次)，奴才(65次)，悲天悯人的(49次)，凶(40次)，伪善的(34次)，十足的(30次)，狼狈(28次)，狰狞(22次)，丑恶(22次)。通过对以上数据的索引行的逐行分析，我们发现类联接“一副 + 修饰限定成分 + 名词”的主要形式为“一副X的样子/面孔/面貌/相/嘴脸”，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倾向于出现在贬义或者讽刺的语境中。
步骤4. 归纳语义韵
在拓展关键词的语境后发现，当量词“一副”直接与具体实物搭配时，强调的是两个事物之间的对应和配对关系，无明显的态度倾向。量词“一副”与人体器官面貌类词语搭配时，多采用第二种类联接，其典型的结构为“一副 + 形容词 + 人体词”，如：“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一副谄媚的面孔”、“一副苦相”、“一副伪善的面孔”、“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一副狰狞面目”、“一副洋奴嘴脸”。总的来说，“一副 + 形容词 + 人体词”这种表达形式多用于描述人的表情、态度或某种外在表现形式，蕴含了对观察对象特定状态或情绪的细腻捕捉和形象化描述。在这种情况下，“一副”不再仅仅是数量或组合的指示，而是引入了对人或事物外观、状态或态度的描述，带有一定的情感色彩和评价倾向。通过对索引行的逐一观察和分析发现，几乎所有的索引行都呈现出消极语义韵，表达说话人讽刺或者否定的态度。
3.2. 量词“一副副”
本小节将对量词“一副副”的搭配词、类联接和语义韵进行分析。
步骤1. 语料检索与数据处理
以同样的方式在CCL语料库检索系统(网络版)输入关键词“一副副”，得到了325条原始数据。在人工剔除1条重复数据后，剩下了324条。同样使用CorpusWordParser分词软件对索引行进行分词处理，然后删除所有词性编码和分割线，确保了每个汉语词汇的间隔为1。
步骤2. 确定类联接
将处理好的文档导入AntConc软件，通过对索引行的高频共现词的观察发现，量词“一副副”主要存在着以下两种方式的类联接：
1) 一副副 + (的) + 名词
例3：在锣鼓声中，台湾省运动员们把一副副对联送给亲人解放军 。
例4：“百寿图”和一副副的楹联，隽永雄浑。
2) 一副副 + 修饰限定成分 + (的) + 名词
例5：当今在中国的广大乡村，见到的是一副副意气风发的面孔，一双双神采飞扬的眼睛。
步骤3. 搭配词的语义趋向
观察“一副副”右侧的搭配词，在其直接搭配名词的情况下，右侧出现频率最高的名词见图1所示。
Figure 1. Word cloud of “Yifufu + noun”
图1. “一副副 + 名词”的词云图
在类联接1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名词分别是“春联(20次)”、“挽联(16次)”、“担架(4次)”。无论是“一副 + 名词”还是“一副副 + 名词”，在这两种类联接形式中，出现频次最高的名词均为春联(对联)。但差异在于：“一副”聚焦于一个具体的对象，强调的是强调的是一双，表达的是单一的、整体的春联组合，是对这一组春联的整体观照；“一副副”则强调了数量的多，这种表达方式带有一种重复和累积的效果，突出了春联数量的丰富和场景的广泛性。
类联接2的形式与“一副 + 修饰限定成分 + 名词”相同，但语义趋向区别较大。修饰限定语后的名词主要可以分为四类：作品类、身体器官/神情、对联类、其它，详见表2。
步骤4. 归纳语义韵
当量词“一副副”直接与具体实物搭配时，强调的是数量的多，无明显的态度倾向。“一副副 + 修饰限定成分 + 名词”时，主要分为了4类：第一类为作品类，通过分析作品类的修饰限定语，发现其限定语覆盖了美学、情感、记忆到视觉和感官体验的各个方面，其中具有明显积极语音韵的限定语所占比例为93.48%，余下的无明显态度倾向，语义韵为中性；第二类为身体器官/神情类，其中85.71%的索引行呈现出积极语义韵，如：一副副求知若渴的神情、一副副漂亮的躯壳、一副副亲热的面庞、一副副开心的笑容等，其中的修饰语带有明显的情感色彩。14.29%的索引行呈现出消极语义韵，如“一副副飘摇欲坠的样子”、“一副副冷眼的面孔”、“一副副焦虑不安的神情”等；第三类为对联类，包括了春联、对联、挽联、楹联，其中的修饰限定语在语义韵的判断中起到了主要作用，多为带有积极语义特征的词汇，大约占到了94.65%，余下的5.35%则为中性；第四类数量较少，仅有5条，通过对每条索引行的语义韵分析，发现多为无明显语义倾向。
为了更加直观地感受这四类的语义韵，用每一类的积极/消极/中性比例乘以该类型在语料库中出现的频次，得到了不同类别搭配词的语义趋向，统计结果呈现在表3中。
Table 2. Semantic tendencies of nouns collocated with “Yifufu”
表2. “一副副”搭配词的语义趋向
| 词汇类别 |
名词搭配词 |
修饰限定语 |
| 作品类27.06% |
画卷、画作、油画、作品、图画、
水墨画、乐章、脸谱、标语、丹青、
画面、照片 |
壮丽的、醉人的、装饰的、绚丽的、优秀的、栩栩如生的、熟悉的、生动逼真的、梦幻的、美妙的、美丽的、可爱的 |
| 身体器官/神情37.06% |
面孔、样子、肩膀、模样、目光、面庞、
脊梁、笑脸、神态、体魄、躯壳、脸庞、
眼睛、面容、笑容、模样 |
意气风发的、跃跃欲试的、硬实的、幸福的、信任的、亲热的、挺直的、开心的、焦虑不安的、强健的、漂亮的、麻木的、渴望的、可爱的、开心的、安详的 |
| 对联类32.94% |
春联、对联、挽联、楹联 |
纸短意长的、崭新的、应景的、鲜明的、鲜红的、烫金的、深情的、色彩斑斓的、水墨交织的、警醒的、精妙的、饱含深情的、感激的 |
| 其它2.94% |
眼镜、刀叉、翅膀、老乡们、扶手带 |
小、发亮的、渴望翱翔、年老的、配对的 |
Table 3. Semantic prosody of four types of collocated words
表3. 四类搭配词语义韵
| 类别 |
占比(%) |
| 作品类积极 |
25.54% |
| 作品类中性 |
1.52% |
| 身体器官/神情积极 |
31.76% |
| 身体器官/神情消极 |
5.30% |
| 对联类积极 |
31.18% |
| 对联类中性 |
1.76% |
| 其他中性 |
2.94% |
4. 小结
本文探讨了量词“一副”和其重叠形式“一副副”的语义韵现象，通过扩展意义单位模型的分析方法对这两种量词形式在类联接和语义选择上的特点和差异进行了比较。研究结果表明，“一副”和“一副副”在类联接形式上展现出较为相似的模式，但在语义选择上却各自呈现独特的语义韵倾向。量词“一副”在搭配具体实物时，一般指实物的一组一套，强调完整性，无明显语义倾向，而当“一副”搭配人体器官或神态相关词语时，呈现明显的消极的语义韵倾向。相比之下，“一副副”则强调数量的多，并且部分表达具有连绵的含义。总体上来说，“一副副”中积极的语义韵占绝对优势，这种语义韵的变化可能与量词重叠本身的特点有关。在有关量词重叠的附加色彩意义相关研究中证实量词重叠对量词的色彩意义的影响可能造成色彩意义的增添，色彩意义可以分为形象色彩、格调色彩、情态色彩、语体色彩等[9]。由此可见，量词重叠不仅在数量表达上增强了强度感，而且还可能为所搭配的名词或短语添加了额外的情感色彩或评价倾向。本研究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深化了对量词“一副”和“一副副”在现代汉语中语义韵表现的理解。在未来研究中，可进一步探讨不同量词的语义韵特性及其重叠形式在各种语境下的变化，从而更全面地揭示语义韵在语言中的作用和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