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克费舍生平、思想背景及哲学思路概况
1.1. 马克费舍的生平及哲学历程简述
马克费舍(Mark Fisher) 1968年生于英国工人阶级家庭,1989年获得赫尔大学英语与哲学学士学位,1999年在华威大学(University of Warwick)取得博士学位并工作于华威大学的控制论研究中心(CCRU),后在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视觉文化系任教[1]。马克费舍有大量显著不同于学院派哲学学者的学术履历,他的主要写作方式不是学术写作,而是通过个人博客账号k-punk撰写博文[2],这些社交媒体的创作内容缺乏正规的、全面的理论体系,他的文本也倾向于对感受的表达。马克费舍最重要的学术著作是《资本主义现实主义(Capitalist Realism)》,正是在这部著作的结尾,马克费舍提出了基于迷幻理性的酸性左翼设想并试图辨析这种设想的意义。
1.2. 马克费舍的哲学体系及写作历程
马克费舍的写作与他的教学经历和社会活动经历密切相关,他在写作《资本主义现实主义》时就在尝试做好准备,以求把握能够决断社会变革的时代契,通过对“占领华尔街”等政治事件的响应及对一些文艺作品和对学术界教学活动的反思。马克费舍还积极参与了各种激进哲学思想的讨论和建构活动,他师从尼克兰德学习德勒兹和加塔利的控制论及“加速主义”思想,并提出了“左翼加速主义”的方法论[3],还以尼克兰德为榜样倡导“非线性写作”,在自己的著作中留下大量语句错乱、缺乏逻辑构造的文字[4],他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总结为“幽灵学(Hauntology)”,而“幽灵学”的概念又与德里达的文化研究和结构思想相交织[5]。此外他的资本主义批判受到了齐泽克和韩炳哲的积极响应,西班牙《国家报》等媒体将马克费舍与韩炳哲进行对比。
由于马克费舍的哲学体系存在内在的失败主义立场,且他在后来陷入了严重抑郁,最终在2017年因抑郁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马克费舍并没能提出一种建构性概念,“酸性共产主义”就是马克费舍发布的最后一批短文中探讨的内容,当马克费舍试图尝试关于“酸性共产主义”的概念建构时,他的精神疾病已十分严重,直到他结束生命也没有完成这一激进的哲学概念。笔者认为要了解马克费舍的概念建构,就需要从他简洁散乱的哲学文本中窥视他对资本主义做出的总结和批判,从而反推出他建构基于迷幻理性的酸性左翼概念的意义。
2. 完美的资本主义
2.1. 文化领域的“被取消的未来”
马克费舍最为完善的哲学论述就是“资本主义现实主义”概念,资本主义的现实主义意味着“资本主义自身界定了现实主义”。“资本主义现实主义”的概念来自先锋艺术,对这些先锋文艺形式的关注是马克费舍的哲学思想出发点,正是艺术的停滞和复古现象促使马克费舍提出他最重要的哲学洞见即“未来的被取消”[6]。马克费舍认为这些先锋艺术形式只是在一种悲观情绪下对过去和现在进行重复。马克费舍继承了情境主义者批判景观社会的观点,认为人类创造的任何文化都成为了资本再生产、盈利的工具,以至于文化完全丧失了反对资本主义的功能,即使这种文化本身表达的是对资本主义的反叛。
因为未来被取消了,所以我们无法想象出新的未来而只能去回顾过去已有的想象,这表明社会在心理上被锁定,无法想象或创造出不同于现状的新未来,马克费舍认为这种怀旧(nostalgia)并不是不想象新未来的选择(a choice not to imagine new futures),而是由一种疾病症状导致的想象的无力与受限制,这种病症是由资本主义导致的。马克费舍将文化领域的“未来被取消”及想象的缺乏称为“幽灵学”[5],这里的“幽灵”指的是文化活动被限制在一种对一段过去的重复之中。
2.2. 对资本主义“取消未来”的政治批判
在《资本主义的现实主义》一书中,马克费舍主要根据一系列对政治和社会现象的批判构建了较为完整的资本主义批判观点。马克费舍所定义的“资本主义的现实主义”并非在资本主义中挖掘、反映现实主义,而是资本主义就是现实本身,一个完美的现实只能由资本主义塑造,所以“现实就是对真实的抹消”,任何非资本主义的真实都被资本主义创造的现实抹消了,只有资本主义可以成为现实([7]: pp. 35-36)。
马克费舍对资本主义的现实主义的概括首先来自詹明信与齐泽克所讨论提及的“想象世界末日比想象资本主义终结更容易”,他认为资本主义一定在欲望层面完成了对人及人的社会的全面控制,并称资本主义为“需要全民合作的超级抽象非个人结构”,是“无形的绞肉机”([7]: pp. 27-28),在这种情况下,个体即使意识到自己处境糟糕,也只能感到无能为力,这种状态就被称作“反身性无能(reflexive impotence)”([7]: pp. 43-44)。这种无能是主动、自觉的无能,并始终维系着资本主义的整体循环,其具体表现就是将抑郁状态化为享乐的一部分,但马克费舍认为抑郁的根本原因就是资本主义方面的政治经济原因,对抑郁的批判最终上溯到资本主义批判后就无解了,只能转化为立足于经验现实的资本主义批判。
马克费舍认为在冷战结束后,一切非资本主义的经济体系都被瓦解了,人们普遍接受了资本主义是唯一可行的经济体系,他非常关注新自由主义关于“别无选择”和“终结乌托邦”的宣言[8]。马克费舍的一些关键哲学思想如“自反性无能”“资本主义现实主义”之所以易于概括,原因亦在于他的哲学并不深入形而上学问题的思辨,而只是围绕直观的社会现象和个人经验分析([7]: pp. 60-68)。总而言之,马克费舍对于资本主义的考察多以现实观察为基础,并辅以哲学理论对现实进行论述。我们可以注意到马克费舍的哲学思考建立在对具体事物的考察之上,他缺少一种超越论思辨的传承。“酸性左翼”的相关思想就是马克费舍在将资本主义视为唯一可认识的经验现象的全部内容。此外马克费舍认为个人的“反身性无能”是不可战胜的,所以他从未回答摆脱资本主义是否可行。
3. 作为迷幻理性迷因的“酸性左翼”是如何成立的
3.1. 马克费舍的迷幻理性与“酸性”概念
马克费舍在短暂的一生中仅完成三部著作,“酸性”和“迷幻理性”仅以隐喻方式出现在这些著作中,这一概念直到他发布生命中最后一批博客文章时才以所谓“酸性共产主义”初步成型,可以看作一个仅停留于手稿阶段的概念[9]。虽然马克费舍并未给他提出的概念填充较为丰富的内容,亦未将基于迷幻理性的所谓酸性共产主义发展成一个严谨的学术观点,然而笔者认为,通过展现马克费舍对于一些本体论问题的观点,结合马克费舍身后一些学者对酸性左翼思想的再解释,我们仍能够还原出这一概念的整体样貌,并使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马克费舍的本体论观点和当今哲学最前沿的发展方向。
一方面,马克费舍将酸性左翼思想界定为一种逃逸的力量,一种对夺回未来的尝试,他提出酸性左翼的概念正是为了夺回被资本主义取消的未来,而夺回这种未来首先要把它想象出来[10]。另一方面,马克费舍主张通过迷幻性的理性促进对未来的想象,或者将未来沉浸在药物或超一般形式直观的想象中,这也是马克费舍生前提出的“酸性左翼”的内涵,这里的酸性即代表幻觉和制造迷幻的物质载体。
3.2. 酸性左翼相关概念的发展
对基于迷幻理性的酸性左翼思潮更为系统性的介绍来自马克费舍的生前好友马特科尔洪(Matt Colquhoun),马特科尔洪扩展了对酸性共产主义的解释并将它扩展为一种思辨性的哲学主张。在《酸性共产主义》未发表的导言中,马克费舍引用福柯解释道“现在的挑战是不再去恢复我们‘失去的’身份,不再去释放我们被禁锢的本性,挖掘我们最深刻的真理,而是走向某种根本的他者”[11]。马特科尔洪认为这个“他者”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最早从欧洲历史中幻化出来的幽灵([7]: pp. 60-68)。马克费舍认为幽灵是一个“怪诞实体(eerie entity)”,既代表着不在场(absence)的失败,也代表着在场(presence)的失败,它是没有绝对匮乏的欲望,但马克费舍从未将这种主体称为将来者,也未预想将来者的革命主体成其所是[10]。马特科尔洪将酸性共产主义的“酸性”归为德勒兹式的欲望生产,而非某种具体的精神刺激手段或“迷幻化”的理性,这种欲望生产流淌出不被意指,超出主体和对象边界的力量流。
3.3. 马克费舍的互联网梗(meme)化与酸性左翼的赛博实践
另一些关于酸性共产主义的观点认为酸性共产主义这一概念体现了马克费舍受到了马尔库塞的深入影响,并渴望通过打破自康德哲学以来塑造的“共同直观”的边界。酸性左翼是对世界上所有人都具有共同直观能力这种传统哲学主张的反思,并主张个体应超越共同体规定的直观宰制边界[12]。“酸性左翼”这个概念还引发了一系列互联网meme及支持左翼政治的网站、团体和集会。但这些激进青年在实践策略方面仅限于支持英国工党的选举及在文化景观方面与另类右翼(Alt-right)形成竞争,这些实践并无明显成就。酸性共产主义并未在马克费舍身后通过细致的马克思主义批判方法成为一种能有效反抗资本主义的方法论,而只是沦为了西方颓废的后现代叛逆青年挪用朋克符号进行的模因游戏,在模因游戏化的过程中,酸性共产主义与“酸性左翼”“酸性科尔宾主义”一起被随意滥用,最终被消解掉了严肃的马克思主义含义。
3.4. 酸性左翼的多种解读及马克费舍思想的此岸性
马克费舍的酸性共产主义的独特之处在于将想象未来这一目标置于其他所有目标之上[11],但他的博客文章显示他在本体论方面的实在论观点及他的悲观主义信念使得他无法完成相关工作。当马克费舍意识到他的方法论一旦思辨化即只能成为一种既有哲学传统的循环时,或许他就已经无力支撑这样一种方法论了。马特科尔洪、麦克·沃特森(Mike Watson)、斯图亚特米尔斯(Stuart Mills)从不同哲学角度重新阐发了酸性左翼及酸性共产主义的概念,并将其赋予了哲学思辨内涵,他们都反对将物质刺激、使用成瘾性物质或通过先锋艺术及非线性写作表达出的“迷幻理性”当作酸性左翼思想的唯一内涵,然而即使是在他们的考察下,酸性左翼思想也没有发挥出基于哲学主张的肯定作用。斯图亚特米尔斯认为酸性共产主义是一种基于生产力发展和哲学范式革新的,积极的思想创新挑战,所以马克思的阶级论就是酸性的,但在马克费舍看来,真正具有积极意义的范式革新和生产力发展最终并未发生[3]。马特科尔洪认为将酸性共产主义和幽灵学结合起来,可以使这一概念与德勒兹的“无器官身体”概念相结合,并将其解释成了对解放和自由流动的隐喻,然而酸性左翼思想的“酸”只是一种腐蚀性的酸,其表达出的姿态仅有否定,与德勒兹的肯定立场完全不一致。
纵观马克费舍从文艺批评到资本主义批判直至酸性左翼思想的思想发展脉络,我们就会发现他从未在一种超越论哲学立场上怀疑现实生活和现实社会现象,他的批判依据和解决方案从来都是实在论性质的。对酸性左翼相关思潮最严重的误解就是认为它有能力摆脱一种整全性的现实主义,马克费舍从未思考过超出这种现实主义的超越论推演或彼岸问题,这反映了他的精神处在未启蒙的幼稚状态,而未启蒙状态的悲观主义又恰好诠释了“反身性无能”,所以他永远无法架起一座从此种现实主义通往另一彼岸世界的桥梁。
4. 结论
马克费舍虽然有丰富的文艺批判经验和较强的文化影响力,并作为加速主义的代表人物与尼克兰德共享了唯意志论悲观主义及德勒兹和加塔利的控制论等哲学资源,但他的哲学缺乏超越性洞见,本体论层面的失败主义信念限制了他的思想高度,以至于他只能将超越直观层面大全一体的“资本主义现实主义”,通过想象力构建未来的希望寄托在迷幻刺激中,其思想不能超越现代生活的理性建构,最终只能被现代性被消解的悲观主义吞没,马克·费舍不关注本体论问题和超验世界,也未能理解一种哲学如何从超越于解构的本体论立场走向现实的激进方法,他只是尝试模仿激进思想的现实方法打破他所直观的“现实主义”,换言之马克费舍的哲学缺乏本体论领域的超越性洞见。马克费舍在最终自杀时仅初步提出酸性共产主义的概念,这个概念最终在一系列亲友及博客读者的整理下方得以完善,可见他最终不能通过这个概念架起一座桥,走出完美的资本主义现实主义世界,从而也说明了马克费舍思想的现世主义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