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法译本中的文化失衡与补偿研究
A Study on the Cultural Imbalance and Compensation of the French Translation Version of Qi Wang
摘要: 在文化走出去的时代背景下,寻根文学作为一道别致的文学风景,呼吁着更多的关注。寻根文学代表作品《棋王》,植根于阿城的知青岁月,承载着浓厚的传统文化意蕴和艺术价值。本文选取法国汉学家杜特莱的《棋王》法译本为研究对象,从象棋文化、道家文化两个维度出发,借助斯坦纳的翻译诠释学,观照译者杜特莱在翻译过程中,“侵入”源文本,将其“吸收”进目标语,并针对文化层面的意义能量失衡进行“补偿”的具体路径,探讨原文与译文文化信息维度的动态平衡。
Abstract: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era of culture going global, root-seeking literature, as a chic literary landscape, calls for more attention. The representative work of root-tracing literature, Qi Wang, is rooted in writer A Cheng’s youthful years, carries strong traditional cultural connotations, and has its unique artistic values.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French translation of Qi Wang by Noël Dutrait, employing Steiner’s Hermeneutic translation theory. By examining the transl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chess culture and Taoist philosophy, this research aims to analyze the translator’s process of “aggressing” the source text, “incorporating” it into the target language, and subsequently “compensating” for the imbalance of meaning energy, thus, seeks to explore the dynamic equilibrium at the cultural level between the original and the translated texts.
文章引用:彭向前. 《棋王》法译本中的文化失衡与补偿研究[J]. 现代语言学, 2024, 12(10): 19-23. https://doi.org/10.12677/ml.2024.1210854

1. 引言

翻译,与诠释密切相关;翻译研究不仅是翻译学、语言学的研究领域,也是诠释学的重要论域。乔治·斯坦纳在其著作《巴别塔之后》中为翻译诠释学奠定了基础,斯坦纳在第一章开宗明义地指出翻译即诠释:“翻译的模式是:一条来自源语言的信息通过变形过程变成接收语言。同样的模式也适用于统一语言内部,但在源头和受体之间的屏障或距离则是时间。”[1]斯坦纳将语言内部的跨越时空的语内理解和诠释,纳入到翻译的辐射范畴之中。根据斯坦纳的“总体化”定义,无论是在语内还是语际,所有表达性发言和解读性接受的过程都是翻译[1]。因此,沟通、理解和翻译这三个术语几乎可以互换。沟通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上,而理解只有通过跨越时间、空间和不同边界的翻译过程才能实现[2]。一切理解和诠释本质上都可视为“翻译”,是不同语境中的意义转换。

基于此,斯氏提出了翻译诠释学。他将翻译过程描述为信任、入侵、吸收和补偿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信任(trust),主动信任世界的整体符号性,特别是文本的意义性[1]。第二阶段侵入(aggression)是对原文本所含知识的彻底暴力入侵和侵略性占有。文本被掠夺,留下一个空洞的伤疤[1]。第三阶段吸收(incorporation)指将获得的猎物被纳入自己的知识体系。译者以及目标文化逐渐被舶来品丰富起来。然而,译入方不能只考虑占有、吸收和同化,“我们满载而归,因此失去平衡——我们剥夺了‘他者’,加入私货,让整个系统变得不再均衡”[1]。因此,译者必须对这种失衡进行补偿(restitution),即第四个步骤。这是最后一个冲程,是完成整个循环的关键,其目的在于恢复文化间交流的平衡,译者必须在原文和译文之间进行调节,建立一种良性的相互作用(reciprocity),这也是翻译的伦理要求:“译者对意义之能量在同一时代和不同历史阶段的移动和保存负有责任。”[1]。斯坦纳将翻译看作一个诠释学的运作过程,区别于传统翻译理论的研究范式。其阐释运作理论不仅涵盖了理解与表达,而且将翻译理解划分为“信任”与“侵入”,翻译表达用“吸纳”与“补偿”来表示,并提出翻译的最终目标为“平衡”。这四步环环相扣、难以割裂。因此,以斯坦纳的翻译诠释学来划分翻译步骤有利于认识翻译的本质[3],更好地探析原文与译文之间的动态平衡。

本文将以斯坦纳的阐释翻译学作为研究基点,探讨中国当代文学经典作品《棋王》与法语世界的碰撞。《棋王》是作家阿城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发表在《上海文学》的一部中篇小说,作为寻根文学的代表,承载着浓厚的传统文化意蕴。一方面以“寻根”为审美基础,另一方面加固了对“寻根”诠释[4]。其一经发表便受到海内外的广泛关注,《棋王》也是法国汉学家杜特莱译介的第一部中国文学作品[5]。在“文化走出去”的时代背景下,以《棋王》为代表的寻根文学作为中国文学特有的文化风景呼唤着更多的关注。因此,对阿城小说的翻译研究正是回应文学外译需求的必然选择。借助阐释翻译学的视角,本文将从象棋文化、道文化的两个角度出发,通过对比原文和译文,探索译者杜特莱基于信任的基础上,完成“入侵”“吸收”和“补偿”步骤的具体路径。

2. 译本中“象棋”文化的失衡与补偿

中国象棋起源于中国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期,定型于北宋时期,是地道的中国传统文化产物。中国象棋重道、求稳、尚和、不争、造势等特点,还有以柔克刚、以静致远、动静有致等。作为《棋王》故事载体的“棋”成为重要的文化符号,阿城亦将中国象棋的丰富意蕴熔铸进了小说之中。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需要在“吸收”象棋规则、及其文化隐喻的基础之上,完成对原文的“入侵”和“补偿”。

2.1. 棋子

例1:“我说:‘我只会马走日,象走田’”。[6]

“Je ne sais que déplacer le cheval et l’éléphant.” [7]

译文脚注为:“Il s’agit ici du jeu d’échecs chinais (xiangqi) qui ne comporte pas de pièces figurant le roi, la reine, etc., mais qui est composé de pièces rondes sur lesquelles sont gravés les caractères désignant leur fonction: le maréchal, le ministre, le canon, le cheval, l’éléphant, etc. Naturellement, le déplacement des pièces est très différent de celui du jeu d’échecs occidental.” [7]

原文中“只会马走日,象走田”意思是指“我”只懂得最基本的行棋规则——“马”每一步只可以水平或垂直移动一点,再按对角线方面向左或者右移动,俗称:马走日字(斜对角线);“象”棋子每一步只可以沿对角线方向移动两点,即田字格的对角线,俗称相(象)走田字;译者在“侵入”后,翻译为“Je ne sais que déplacer le cheval et l’éléphant”(我只懂得如何移动马和象),并未能翻译出来原文所暗含的“我”棋艺不精湛的意味,“马走日”“象走田”的基本行棋规则故而未能传递给西方读者。

译者在此处另加脚注,对中国象棋做了大致的介绍,试图对“失衡”进行补偿:“不同于国际象棋,中国象棋没有‘国王’‘皇后’,棋子呈圆形,棋子上刻有只是其职能的汉字:将、士、炮、马、象;并指出行棋规则与国际象棋大不相同。”译者杜特莱通过增加脚注的方式,就中国象棋做了基本的介绍,一定程度上加深了西方读者对中国象棋的认知,但并未就象棋的基本规则作过多解释。

例2:“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后方老帅稳稳地待着,尚有一‘士’伴着”。[6]

“Celles de Wang Yisheng, les noires, étaient placées en divers endroits dans le camp de son adversaire. A l’arrière, son vieux maréchal patientait tranquillement, accompagné de son conseiller.” [7]

象棋分红黑两个阵营,此处记述的是车轮大战的最后几轮棋局。通过阿城具象化、拟人化的描述,可以看出执黑子的王一生明显占得上风,黑子呈压迫式态势向敌方发起进攻,且己方安然无损。就老帅尚有一“士”伴着一句,译者将其翻译为“accompagné de son conseiller”(身旁伴着一位顾问)。原文这里的“士”意指象棋棋盘中的棋子,其走法是沿“九宫”内的斜线前进或后退一格,类似于将的“近身侍卫”。阿城在此处选用拟人化的手法,将“士”这一个棋子的职能拟人化,形象生动。但译文中将“士”翻译成“conseiller”(顾问),且并未对译文增加脚注对“士”这一棋子的行进规则进行解释,致使“conseiller”这一个意象显得毫无来由。如此,看似是字对字的直意,但实则对原文含义造成了“侵入”,已经脱离了象棋棋盘的本意,造成了一定的失衡。

2.2. 棋盘

例3:“棋盘是一幅绢,中间亦是篆字:楚河汉界。”[6]

“L’échiquier était composé d’une pièce de soie sur laquelle était tracée également en caractères sigillaires l’inscription ‘frontière des Chu et des Han’.” [7]

“楚河汉界”为象棋棋盘中的分界线,来源于楚汉战争。从棋盘的格式上看,楚河汉界两边分别是九条直线、五条横线。九,在数字上为最大,五,在数字中处于中间,竖九横五组合成了“九五”至尊,它至高至大至广,代表了皇位。两边摆上了棋子之后,形成的黑红相峙、相争,艺术地再现了楚、汉争夺天下的历史面貌。译文中并未将如实地刻画出红黑双方由“楚河汉界分界线”分割开来的棋盘格局,仅翻译成“tracée également en caractères sigillaires l’inscription‘frontière des Chu et des Han’(棋盘上刻有楚河汉界”的标识),仅仅只局限于字对字直意;而并未对“Chu”“Han”二字背后的历史意蕴做过多阐释,导致译者在侵入、过分生硬地吸收原文的同时,对其承载的象棋文化及其历史文化背景造成一定的折损。

2.3. 棋路

例4:“你还说不会?这炮二平六的开局,我在郑州遇见一个名手,就是这么走,险些输给他。炮二平五当头炮,是老开局,可有气势,而且是最稳的。嗯?你走。”[6]

“Et tu oses dire que tu ne sais pas jouer? J’ai déjà rencontré à Zhengzhou quelqu’un qui ouvrait le jeu de cette manière et j’avais bien failli perdre. C’est un vieux truc, mais il est efficace et sûr. Allez, joue.” [7]

“炮二平六”的开局,象棋术语,指红炮从纵线二平移到纵线六,因经过将(帅)的中宫而得名“过宫炮”。先手走过宫炮,有利于上马出车,迅速开动主力,攻守咸宜。“炮二平五”是象棋中的术语,表示红炮从纵线二平移到纵线五。炮二平五是象棋开局中最常见的开局方法。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选取了较为“偷懒”的翻译方法,直接将棋路翻译为“ouvrait le jeu de cette manière”(以此种方式开局),并未将具体的进行路线介绍给读者,在翻译过程中造成了严重的语义入侵,使得译文和原文出现“失衡”。

3. 译本中“道”文化的失衡与补偿

道家文化的核心包括“道法自然”“无为而治”“柔弱胜刚强”和“返璞归真”等方面。这些思想不仅体现了道家文化对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关系的深刻认识,也体现了道家文化对于自由、平等、自然和生命的追求。寻根的阿城自然也将道家精益融入到作品之中。

3.1. 棋道中的道

例5:“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折就是‘折断’的‘折’。”我点点头。“‘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6]

“Les principes vitaux du yin et du yang s’interpénétrent et alternent entre eux. Ils ne doivent pas être trop vigoureux au début car trop de vigueur provoque la cassure. Un excès de vigueur provoque la cassure tandis qu’une grande faiblesse provoque le relâchement”. “Lorsqu’un adversaire est agressif, m’a-t-il expliqué ensuite, il faut lui opposer la douceur.” [7]

“以柔克刚”、“无为而治”是道家思想的核心精益,街边拾荒者向王一生传授的经验是棋道,亦是生道。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忠实地将原文信息传递出来,阴阳之气是指道家所说的阴阳,指事物普遍存在的相互对立的两种属性,阴阳相反相成是事物发生、发展、变化的规律和根源。译者用音译的翻译策略翻译“阴阳”,同时通过直译的方法,“不可太盛”翻译为“ne doivent pas être trop vigoureux”将道家所提倡的“中庸”之妙直接“吸收”进法语表述里,并未做过多的解释和更改。“弱对手胜,则以柔化之”翻译为“Lorsqu’un adversaire est agressif, m’a-t-il expliqué ensuite, il faut lui opposer la douceur.”(若对手强势,则以柔对抗之),通过意译的方式,将道家所讲究的“弱而化之”的思想吸收进译文中。

3.2. 生道中的道

例6:“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6]

“D’après eux, on jouait pour cultiver son esprit, non pour se nourrir car tout ce qui est matériel nuit au jeu.” [7]

老者棋道出神入化,可却仍以捡烂纸为生,因家中祖训“为棋不为生”,下棋只为修养身心,不是生存的手段。而老者钻研棋道太甚,没有学过谋生的本事,因此如今难以生计。“不可太盛”不仅指棋道,更指生活之道,做人不可太过锋芒毕露,“太盛则折”,万物皆有度,若过了度,则可能导致乐极生悲。译文中翻译为“tout ce qui est matériel nuit au jeu”(一切与物质利益相关的都有损于棋道),并未将“太盛则衰”“适度”的意蕴翻译出来,而“一切……都有损”的翻译显得太过武断霸道,不仅没有翻译出道家脱离世俗、不重外物的意指,反倒增添了一丝有悖于“道”的味道。由此可见,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并未将“道”的精神完全理解吸收,由此在翻译过程中造成对原文意蕴的入侵,也未加笔墨进行补充,造成了原文和译文的失衡。

4. 结语

本研究从《棋王》中所蕴含的象棋文化和道文化为切入点,探寻了译者在翻译时侵入原文,有选择地对原文进行吸收,并在一定程度上选择加注补偿。就“楚河汉界”“阴阳”等文化负载词,译者采用异化的方式将具有特色文化色彩的词直接吸收进法语中,尽可能忠实于原文;但值得注意的是,考虑到西方读者对文化语境了解有限,直译的处理方式可能会加大读者的阅读理解门槛。就象棋术语,译者大多采用省译的形式来进行翻译,并未就象棋的行棋规则,向读者提供细致的阐释,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读者了解中国象棋文化;就道家文化而言,译者在翻译中有意识地将道家“以柔克刚”翻译出来,但道家不为外物所累的生命理念所流露出的潇洒与平淡并未在译文中得到如实的呈现。整体而言,译文在忠实于原文的基础之上,对原文进行“侵入”式理解,一定程度地“吸收”了原文所承载文化信息,但整体的翻译仍给人一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唐突感,未能深挖文字背后的历史文化语境,造成了译文与原文在文化负载语段的意义传递上,出现了失衡,且未能补偿。

但正所谓理解、诠释是无限的,翻译也是一项无限的任务,语言具有“非理性”(Irrationalität)的一面,正所谓“翻译无定本”,任何翻译总是或多或少地带有不确定性,这种不可完成性恰恰意味着翻译的永恒可能性。卓越的文本具有一种内在张力,既有意义的方向性,又释放了巨大的诠释空间和翻译空间[8]。每一次翻译都是理解和相互理解的尝试,翻译不是一劳永逸的,而是无限的创造活动。《棋王》法译本的诞生正打开了一扇象棋文化、道家文化输出到西方世界的大门,尽管译本中存在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将中国文学作为新鲜血液输入到西方视野之中的尝试是值得肯定的。第一步已经踏出,经典作品值得不断地被理解,值得不断地被重译。期待着随着《棋王》等一系列经典当代文学的卓越文本的不断重译,会涌现出更多多维度、多层次的翻译批评和翻译实践,如此推动塑造文化的话语体系,亦能促进不同文化间的相互理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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