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红楼梦》中,贾府有两座私家庵寺,一个是馒头庵(即水月庵),一个是铁槛寺。有关这两座私家庵寺的考证已有定论,来自于唐代寺僧王梵志的两首诗,其一“世无百年人,拟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1], p. 644)其二“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1], p. 649)宋代范成大在王诗的基础上作《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骸强首丘。蝼蚁乌鸢何厚薄,临风拊掌菊花秋。”([2], p. 390)弘释、沈之瑜等人认为“土馒头”指的是坟墓。这也是学界对“馒头庵”考查的普遍认识与断定。对于“门限”的解释,一般有两种:一是“比喻生死界限”,二是“比喻富贵”。([3], p. 196)“馒头庵”与“铁槛寺”自身携带的属性就预示着贾府的盛衰。曹雪芹据此命名一寺一庵。馒头庵和铁槛寺是贾府的私家寺庵,与贾府相距不远,这似乎已从空间上揭示了贾府“树倒猢狲散的结局”。虽然馒头庵的命名来源现已考证清晰,但还存在可继续阐释的空间。文章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从文献入手,对“馒头”承载的意义进行爬梳,从而来探讨其在《红楼梦》中的意蕴。
2. 馒头庵的主题意义补说
《红楼梦》通过对贾府及其社会关系网的描写,集中反映了封建社会时期上层社会日益严重的骄奢腐败和贵族世家的衰颓没落的现象。小说反复阐述人世间盛者必衰和福兮祸伏的道理,渗透着浓重的危机感。而馒头庵恰恰是这一主题的补充与阐释之一。
(一) 盛极而衰
在前文中,这一庵一寺已有明确的命名来源。据《消夏闲记》记载,凡家中有大厅者,即加门槛税,故俗称富有人家为门槛人家。而《红楼梦》中的贾、王、史、薛四大家族是富贵人家,特别是贾府,经过第一代宁荣二公的贾演、贾源的功名成就后,确确实实为贾府“铁门槛”的形成创造了前提条件。因此,“铁槛寺”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贾府的变身,而馒头庵离铁槛寺不远,这也就预示着贾府最终会一步步地走向“坟墓”。如果把“土馒头”直接解释为“坟墓”的话,似乎无法将《红楼梦》中所表达的盛极而衰的主题循序渐进地展现出来。诗中“土馒头”在被曹雪芹引用时不仅仅具有消逝殆尽的意义,更具有一种衰落、悲凉的象征意义,即纵使名门望族也逃不掉走向衰落的命运。通过馒头庵这个寺庙的象征意义,使得《红楼梦》的主题表达阐释更加清晰。
在《红楼梦》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中,首次提到“馒头庵”,是为贾府的私家寺庵,“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3], p. 196)这是关于《红楼梦》“馒头庵”的先声。而“馒头庵”一名仅在《红楼梦》全文中出现两次:第一次是第十五回,介绍馒头庵的名字来由、秦钟与尼姑智能二人在馒头庵中发生的事情、因净虚挑唆凤姐而金哥与守备家的儿子殉情等事。第二次是第九十三回《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中贾芹在水月庵中做的风流事,传得沸沸扬扬,而凤姐则一直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在平儿错说为馒头庵里的事情后,本是心虚的她,在“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3], p. 1293)当得知是平儿错将水月庵听为馒头庵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在《红楼梦》中,第15、16、88回均出现“水月庵”。从第93回凤姐的态度转变,似乎觉得馒头庵与水月庵为两个不同地方,但实际上是二为一。而凤姐的所作所为就已经引发了对馒头庵的思考,更意在提醒注意“馒头庵”的主题补说作用。
如上所说,馒头庵是对贾府衰败没落的象征,不用水月庵反用馒头庵是变相在告知读者贾府要没落衰亡了。而通灵宝玉的丢失可谓是贾府彻底败落的开始。第九十三回之后的情节,如元妃薨逝、黛玉焚稿后含泪而逝、查抄宁国府、贾母寿终等等,都是对贾府走上衰落之路的描写。不仅如此,“铁门槛”也随之进一步消亡。直至最终落得家散人亡。
(二) 悲剧色彩
馒头庵虽名义上是清修之地,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佛门之地,实际上是黑暗的,充满悲剧意蕴。
智能是出家人,却将清规戒律抛之脑后,对秦钟动了心,二人行苟且之事。当秦钟患病时,智能私自进城,前往秦家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3], p. 204)而智能与秦钟的结局是智能不知所向,而秦钟病逝。其实,智能与秦钟的结局具有可预见性。智能是出家人,是毫无社会地位和经济能力的边缘人。秦钟是秦父老来得子,是家族的希望。二人存在严重的阶级差距,在加之当时封建社会中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而这种跨越阶级、突破宗教伦理的爱情注定是悲剧的,是时代所不容的。
王熙凤去铁槛寺送灵时,夜宿水月庵,老尼净虚趁机请王熙凤帮忙,张口是“阿弥陀佛”,接着就将事情一一说来,原长安县大财主家的女儿金哥已与前长安守备儿子定亲,却被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看中,欲逼张财主家退亲,张家急了欲退定礼,但又怕惹官司。老尼就此事向王熙凤求助,不料凤姐婉拒。老尼更是进一步采取激将法,便说像是贾府连处理这点事的手段都没有。这也就挑起了王熙凤的斗志,“从不信阴司地狱报应”的她趁机敲诈三千两银子,假借贾琏名义修书给长安节度使,毁掉两家婚约,结果逼死了一对知义重情的年轻情侣。对此,脂砚斋有评语:“守备一闻便问,断无此理。此不过张家惧府尹之势,必先退定礼,守备方不从,或有之。此时老尼只欲与张家完事,故将此言遮饰,以便退亲受张家之贿也”,([4], p. 254)“如何便急了,话无头绪,可知张家礼缺。此系作者巧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见”。([4], p. 255)也就是说,将老尼净虚的追求金钱、罔顾人命的形象彻底剖析出来。
到后来,老尼净虚打发人来贾府讨取东西时,才知老尼遇事了。在他睡觉时,见有一男一女坐在他的炕上,还来不及问二人是谁,就被一根绳子套上了。在众人听到的叫声后连忙赶来,发现已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万幸的是人救过来了。当天凤姐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晚睡下后,觉得寒毛一乍,被惊醒了,更是越躺着越发起渗来。而这一男一女可能就是金哥和前长安守备儿子的化身。甚至到第93回,平儿错将水月庵听成馒头庵的事告诉王熙凤后的一系列的不良反应,都可以说是因戕害金哥和张守备儿子为情而死之事,错将一对鸳鸯残害的悲剧映照。这既是爱情的悲剧,又是残害者的悲剧。
在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中曾说道“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若按照“照背不照正”的原则来看,《红楼梦》行文将馒头庵里的僧人全是“照正”。老尼净虚为金钱错将一对鸳鸯残害,是彻彻底底的不干不净的俗人,而徒弟智能与秦钟向往红尘。这都违背了佛寺的清规戒律,是佛门的悲剧。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可以说“馒头庵”是贾府的缩影,是贾府的悲剧。
馒头庵具有《红楼梦》主题补充功能。“馒头庵”是俗名,本名为“水月庵”。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的时候,听到的十二支红楼仙曲之一就唱道“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而水月庵之名,必然是镜花水月的代称,其指向便是宁荣二公为后辈奠定的爵位与荣华基础而贾府人众希望永享繁华的妄念。曹雪芹通过“水月庵”一名,表达了人生如梦、世事虚幻的哲学感悟。因此,将馒头庵和水月庵这一俗名与本名综合思考,便会发现其中蕴含的主题思想:望族贾府的繁荣逐步走上了衰败之路,最终落得家亡人散,却妄图永葆繁荣,这一切就像“水中月”、“镜中花”般充满了无畏的虚幻、空想罢了。余英时认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创造了两个鲜明和对比的世界,分别为“乌托邦世界”和“现实的世界”。([5], p. 36)乌托邦世界是“水月庵”营造的虚幻且繁荣的梦境,“现实世界”是“馒头庵”所代表的注定的衰落与悲剧结局。这也就对《红楼梦》的理解更为直观、清晰。
3. “馒头”的多重意指与《红楼梦》之间的关系
《红楼梦》中的“馒头庵”在全文中仅出现两次,却具有重要的文本意义,深刻地揭示了《红楼梦》所表达主题与象征意义。前文提到因庙里的馒头做得好而有了“馒头庵”的名称来缘,到后文的“土馒头”,从中可以发现“馒头”是不可忽视的文本符号。而通过阅览文献资料,发现不仅仅是食物代表,还具有其他意义,且对“馒头庵”的主题意义补说具有隐蔽性的联系作用,关注的人较少,值得进一步的挖掘与探讨。
(一) 命名来源的模糊性联系
“馒头庵”的名称来源在《红楼梦》解释清晰,通过查阅文献的载录情况发现馒头的食用意义与地名化意义也与《红楼梦》之间产生联系。从《红楼梦》中馒头庵的命名来源看,已将馒头最基本的食用功能一笔带出。而这一功能在诸多文献中均有体现,如宋代陆游的《剑南诗稿》中亦有记载,“一盘笼饼是豌巢”,并且自注“蜀中杂彘肉作巢的馒头……”([6], p. 195)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28《上庠录》云:“两学公厨例于三八课试日设别馔,春秋炊饼,夏冶淘,冬馒头;而馒头尤有名,士人得之,往往转送亲识。”([7], p. 207)在当时馒头成为三八课试日郑而重之的馈赠佳品,并在士人群体成了广为流行。可见,馒头已成为食物的典型代表。同时,馒头也具有地名化色彩,因其形状具有隐喻相似性的特点,从而概括出与他物之间的共同点。早在宋朝就已有用馒头来借指地名的说法,如黎靖德《朱子语类》中记载“佛经所说阿耨山,即昆仑也……大抵地之形如馒头,其撚尖处则昆仑也。”[8]范成大在《石湖诗集》中也有自注“岭半涂有馒头,山以形得名。”([9], p. 223)此外,“馒头菊”、“馒头石”、“馒头洲”等皆因如此。尽管将“土馒头”片面理解为坟墓是不清晰、不确定的说法,但不得不承认是符合隐喻相似性这一地名化色彩的,也是对主题补说的间接性说明,这种说法也不无道理。
(二) 主题补说的直接性联系
馒头的意指与《红楼梦》馒头庵的主题补说之间的联系主要体现在馒头的祭祀意义和葬礼意义之上。在《礼部志稿》:“每岁春秋仲月择日,用羊一,豕一,饼馓、果品、馒头、糕各五,帛一,遣户部堂上官祭。”[10]直接将馒头用于官方祭祀之上。在《古今图书集成》“凤阳府部汇考”中记载“清明,插柳扫墓,农家浸种下早秧,折柳插头及门之左右,俗谓之辟邪,各家坟茔添土插竹挂纸钱,具馒头牲醴以祭之,是日前后,士民携酒殽游郊外,谓之踏青。”[11]这是对清明节民间祭祀物品的详细记载。在台湾文献史料丛刊中也有用馒头祭祀的记载,如《使琉球录三种》“颁赐祭品,牛一只,猪一口,羊一腔,馒头五分,粉汤五分,蜂糖糕一盘……”。([12], p. 5)但是《使琉球录三种》的撰者有三,即陈、萧、夏,是三人不同时期而作,却都记载了用“馒头”来祭祀,且文字相同。这都表明了馒头适用于祭祀已被普遍接受。而《新竹县志初稿》“饮食”篇记载:“丧吊相赠,曰‘馒头’。”([13], p. 178)透露了馒头也用于葬礼之上。这与《红楼梦》中的“终须一个土馒头”是相呼应的,更是从文献材料中证实了“馒头庵”这一名字从产生之初就自身携带有悲剧属性。从另一面来看,馒头的祭祀意义与葬礼意义也可以说是对某一事物或人的不复存在的一种表达,这就与贾府的家族命运由盛转衰产生必然关联,借以馒头来揭发对贾府的繁荣不再,贾府人众亲手葬送荣华富贵,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剧。从这一角度与“馒头庵”的主题补说意义联系起来,或许是对文本解读的新尝试。
4. 结语
文献中记录的馒头多重意指与“馒头庵”的作用二者之间有异曲同工之妙。馒头庵虽是一座寺庙,但其作用并不仅仅是一个地方的代名词,其作用更在于对《红楼梦》主题表达的补充,一是对注定盛极而衰的家族命运的象征,二是对人物悲剧化色彩的预见性标志。馒头的祭祀意义、丧葬意义可以说是对贾府最后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结局的一种祭奠,对贾府众人亲手断送且妄图永享先人打拼下来的荣华富贵的幻想性破灭的揭露。因此,将“馒头”的多重意指与“馒头庵”的作用整体结合来看待其在文中的地位,能更完整地将主题表达。这是不可轻视的,是值得深思的。不仅有助于深入了解《红楼梦》蕴含的哲理,更有利于感悟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