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马达加斯加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岛屿之一,地处印度洋西部和非洲东部航道中心,是从太平洋、印度洋到非洲大陆的重要支点,也是中非共建“一带一路”的桥梁和纽带。2017年3月,中马两国元首共同见证了《关于共同推进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建设的谅解备忘录》的签署,马成为最早与中国签订“一带一路”合作文件的非洲国家之一。海上丝绸之路在非洲的路线属南海丝路,从中国经中南半岛和南海诸国,穿过印度洋,在亚丁湾一分为二,一条穿过红海和地中海到达摩洛哥,一条穿过莫桑比克海峡经过马达加斯加,如图1所示,可见作为非洲和印度洋所包含地区之间的社会经济互动的交汇点,该岛为国际贸易的运输发挥着关键作用,对带动沿线各国经济发展、促进跨地区文化交流与合作具有重大意义。
Figure 1. Distribution of the African routes of the maritime silk road
图1. 海上丝绸之路的非洲路线分布
此外,基于语言的视角对马达加斯加进行研究是很有必要的,既能为我国语言政策的制定和实施带来借鉴意义,又能推动“一带一路”语言战略建设,为深入推进“一带一路”倡议提供语言服务支持和语言规划参考。然而,当前国内外关于非洲语言政策与规划的研究大多集中在一些多语制国家,如南非[1]-[3]、坦桑尼亚[4] [5]、肯尼亚[6]、尼日利亚[7]-[9]等。对马达加斯加的研究主要涉及生物[10] [11]、自然资源[12]、传统习俗[13]等领域,语言方面的关注略显不足,对其语言政策的分析考察更是凤毛麟角。
鉴于此,本文聚焦于“一带一路”沿线重要非洲国家马达加斯加的语言生态及语言政策研究,在共建“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十周年之际,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以期通过“语言搭桥”,为我国语言政策的完善和实施带来启示的同时,也为优化我国外语教学、助力“一带一路”倡议走深走实、推动中马经济走廊发展提供有价值的参考。
2. 马达加斯加的语言生态
美国语言学家Haugen [14]认为,语言生态学是研究任何特定语言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语言所处的环境主要有自然环境(包括地理环境、动植物分布情况、气候等),社会环境(包括人口、民族、政治、经济、宗教、语言数量等),和心理环境(人们的语言态度和语言选择等)。语言生态学使语言规划理论从聚焦单一语码变量扩展到多变量参与的语言生态中来[15],语言规划也反过来促进语言与社会平衡互动以及多语有序和谐共存的语言生态之构建。
因此,基于语言生态去探究一个国家语言政策的制定和发展,能为剖析其背后的动因提供更广阔的视角,根据Haugen的定义,本文将从地理、人口、历史、经济等方面考察马达加斯加的语言生态。
2.1. 地理位置、人口及经济
马达加斯加坐落于非洲大陆以东、印度洋西部的海岛上,南回归线穿过该岛南部,全岛大部分地区位于南回归线以北的热带地区,隔莫桑比克海峡与非洲大陆相望,在莫桑比克海峡最窄处,该国与非洲仅相距400公里。在马达加斯加周围,分布有科摩罗群岛、塞舌尔群岛、毛里求斯岛和留尼汪岛等大小岛屿。包括周围本国岛屿在内,其领土面积约为59万平方公里,被誉为非洲第一、世界第四大岛。广袤的土地和丰富的资源为人口构成的多元化奠定了基础。
据马达加斯加官方统计,2023年该国人口总量约2892万,主体是马达加斯加人,占总人口的98%以上,由18个民族组成,其中梅里纳人(占总人口的26.1%)、贝希米扎拉卡人(14.1%)以及贝希略人(12%)分别占总人口的10%以上,另外希米赫特人(7.2%)、萨卡拉瓦人(5.8%)、安坦德罗人(5.3%)和安泰萨卡人(5%)分别超过总人口的5%1。
马达加斯加人最初由若干迁徙到该岛上的外来民族融合而成。但关于外来移民到来前岛上是否存在土著居民,学界尚无定论[16]。已知公元前10至公元前6世纪,一批马来人从东南亚地区移民至此,公元前1至公元前10世纪,又有苏门答腊、爪哇及其他岛屿的马来人相继到达。这些沿南亚次大陆、阿拉伯半岛和东非海岸路线迁移来的马来人中,有的在东非停留期间不同程度地混入了班图人、阿拉伯人和库希特人的血统。欧洲殖民扩张开始后,大量班图人作为奴隶被运入该岛,随后阿拉伯人、波斯人和印度人也相继到来。混乱繁杂、来源分散的各民族经长期接触逐步融合成了当今的马达加斯加人,使马达加斯加在种族成分和文化传统上形成了各具特点的不同支系,其中人口比例最高的梅里纳人是该民族聚合的核心。
此外,马达加斯加的其他居民占总人口数量的2%,包括科摩罗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等,其中华侨和华裔约1.5万人,主要在马经营杂货零售、土特产收购与批发、农业等,在当地经济成分中占有重要地位2。
经济上,马达加斯加资源禀赋突出,发展潜力较大,主要拥有三大资源:一是矿产资源丰富,石墨储量占非洲首位,盛产云母、铅、宝石等;二是土地肥沃,适合各种热带、温带粮食和经济作物生长,主要有水稻、香草、玉米等;三是旅游资源丰富,是政府的重点发展项目,独特的地貌和珍稀的物种吸引了许多西欧游客。虽享有“西南印度洋明珠”的盛誉,马达加斯加的国内生产总值却并不高,甚至可谓落后,2022年达152.3亿美元3,基础设施落后、教育水平低,人民生活普遍较为困难,全国贫困率高达70%,属最不发达国家之一。该国经济以农业为主,农业人口占全国总人口80%以上,出口收入的70%来自农业,严重依赖外援,工业基础薄弱4。1972年中马建交以来,双方经贸合作卓有成效,2015年之后,中国一直是马最大贸易伙伴和最大进口来源地。但直到最近,马达加斯加的经济仍处于法国经济组织的控制之下。
2.2. 历史、政治和语言
历史和政治因素是语言发展与语言推广的核心因素[17]。历史阶段的划分往往与政治密切相关,总体来说,马达加斯加历史悠久,但政局较为动荡。14世纪初,率先出现梅纳里人建立的梅里纳王国(Merina),16世纪又出现了萨卡拉瓦王国(Sakalava)和贝齐米萨拉卡王国(Betsimisaraka)等,经过三个世纪的战争与攻伐,梅里纳王国国王拉达马一世(Ramama I)于19世纪初成功统一大半个马达加斯加岛,建立起了马达加斯加王国。同时,马达加斯加的岛民也发展了自己的语言——马达加斯加语。梅里纳方言、贝茨米萨拉卡方言、塔纳拉方言是马达加斯加语的主要方言。自1820年以来,在梅里纳方言基础上形成的标准语,成为了这个岛国的官方语言。
1896年,法国占领了马达加斯加岛,自此马达加斯加变成了一个殖民地。在殖民统治期间,法国强制推行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对当地人民进行剥削和压迫,法语也在这时候盛行起来,被广泛使用。二战后,碍于国际形势的变化,法国开始逐渐放弃殖民统治,并于1958年宣布马达加斯加成为自治共和国,但实际上仍保持对其政权的控制。马达加斯加人民不满法国的统治,开始发动独立战争。1960年,马达加斯加正式宣布独立,结束了法国的殖民统治,成立第一共和国,齐腊纳纳(Philibert Tsiranana)当选总统,确立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为国家的第一官方语言[18]。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马达加斯加政治极不稳定,曾多次发生政变和社会动荡。1975年,拉齐拉卡(Didier Ratsiraka)任选第二共和国总统,开始推行马达加斯加语化。自此,法语和马达加斯加语的关系在冲突或调和中不断发生变化。
2002年,亲英的拉瓦卢马纳纳(Marc Ravalomanana)上任为第三共和国总统,并在2007年发起全民公投,修改宪法,成功将英语确立为除法语和马达加斯加语之外的第三种官方语言。但由于当时的马达加斯加人对法语尚掌握不好,还缺乏英语学习的条件,这种“三语”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2010年,第四共和国成立后,新任总统拉乔利纳(Andry Rajoelina)废除了英语官方语言的地位,国家再次回到双语格局。2019年,现任总统安德里·拉乔利纳(Andry Rajoelina)宣誓就职。近年来语言局势大致趋于稳定,但仍微调不断。
2.3. 语言国情概述
国家官方语言之一的马达加斯加语是由梅里纳方言发展而来的民族语言,属南岛语系——印度尼西亚语族,在日常交流和经济贸易等方面都享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马达加斯加人虽然主要来源于非洲班图黑人与东南亚马来人的民族大融合,马达加斯加语却和非洲大陆的语言毫无关联,反而跟印度尼西亚语、马来语、爪哇语等有本质上的亲缘关系,其中,与婆罗洲东南部的玛安延语最是接近[19]。得益于这个岛国特殊的地理位置及复杂的移民历史,现代马达加斯加语还吸纳了很多来自班图语(特别是东非的斯瓦希里语)、阿拉伯语、英语和法语等的词汇。现代马达加斯加语有6个单元音,2个二合元音,22个辅音。词类界限不很严格,名词没有性、数、格的变化。值得注意的是,它的基本语序为谓语–宾语–主语,并且相比起主动语态,马达加斯加人更喜欢用被动语态5。
现代马达加斯加人可细分为18个民族,各民族因其独特的地理环境、文化习俗等又分化出不同的马达加斯加语变体,但这些不同的本土语言之间基本互通,均属于南岛语系下的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支。据世界语言数据库(Ethnologue)6报告显示,马达加斯加的语言数量有14种,均为现代语言,包括12种本土语言和两种非本土语言。本土语言中,梅里纳方言(Merina Malagasy)是马达加斯加语的核心,也是全岛使用人数最多的民族语言。此外,使用人数较多的马达加斯加语变体还包括贝希米扎拉卡方言(Betsimisaraka Malagasy)、希米赫特方言(Tsimihety Malagasy)、安泰萨卡方言(Tesaka Malagasy)等,使用人数均为全国总人口的5%以上,然而,萨卡拉瓦方言(Sakalava Malagasy)、巴拉方言(Bara Malagasy)、安坦德罗方言(Antankarana Malagasy)等使用人数不超过全国总人口1%。
另外,马达加斯加主要存在两种非本土语言,即国家官方语言之一的法语和曾一度成为第三官方语言的英语,其中法语的使用人数仅次于马达加斯加语。根据2018年第三次人口普查7的结果,全马3岁及以上人口中,马语普及率99.9%,法语23.6%,英语8.2%。
3. 马达加斯加的语言政策规划
语言规划是政府或社会团体或个人为解决语言在社会交际中出现的问题,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地对语言文字及其使用进行干预和管理,使语言文字更好地为社会服务[20]。本文根据Cooper [21]对语言规划基本类型的划分,结合马达加斯加语言规划的历史沿革,从地位规划、本体规划、习得规划三个方面探讨马达加斯加的语言政策。
3.1. 地位规划
根据历史政治发展的时间进程,马达加斯加语言政策地位规划的演变大致划分为四个阶段:法语占主导地位的第一共和国时期、马达加斯加语化的第二共和国时期、短暂的“三语”时期和回归双语格局平稳发展的现阶段[22]。
沦为法国殖民地之前,马达加斯加早已演化出系统的马达加斯加语。然而,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殖民时期,法国为了实现对殖民地的完全掌控,瞄准了“语言”这一关键突破口,大力推行“同化政策”,即在本国境内普及法语的同时强制其殖民地使用法语,具体通过摧毁殖民地原有的政治结构、重新建立以法国人为主本土人为辅的政治秩序、修改教材、给予“说法语者”奖励等手段实施。因此,熟练掌握和应用法语是被殖民者提高社会地位、获得权力、甚至生存的重要条件,同时也进一步加深了殖民者的政治统治、经济剥削和文化同化。即使马达加斯加独立后,在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依然没有摆脱对法国的依赖[23]。不仅如此,1959年第一共和国颁布的宪法明面上规定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均为官方语言,但实际上法语占据了主导地位[24]。社会中,法国人仍担任部分重要职位,工作语言、教学语言均为法语,甚至一些权贵将法语作为日常交流语来使用。
法语的过度渗透,引起了当地群众的强烈不满,于是,1972年爆发了以教育“马达加斯加语化”“民主化”和“去中央化”为主要诉求的民主革命热潮[25]。三年后,拉齐拉卡作为该运动的领袖当选了总统。一经上任,便下令驱逐法国军队,调换法国官员以构建新的过渡政府,关闭法国大使馆和领事馆,并推行教育“马达加斯加语化”政策,修改宪法恢复了马达加斯加语为国家唯一官方语言的重要地位,将法语定性为外语[26]。在他的统治下,马达加斯加开始重视民族语言保护和民族文化发展。然而,政府在偏远地区新修学校的过程中,一味地追求量的增加,忽略了质的升华,导致许多学生的马达加斯加语水平不升反降,法语的学习又遭到限制,最终该政策因准备不足且经费欠缺而被搁浅。
1992年,第三共和国成立,总统拉菲·阿尔伯特(Zafy Albert)上任,此时社会已显出法语回归的趋势,促成这种趋势的因素之一是小资产阶级希望通过法语的回归享有与精英阶层平等的教育机会,因为统治阶层以法语为重,他们的子女基本没有进入过马达加斯加语化的学校[27]。此外,由于经济资源匮乏,制作教材、新修学校、培训教师,马达加斯加想要将自己的民族语言发展起来,就不得不依靠法国的财政支持,从而侧面提高了法语的地位。这段时期的宪法只明确规定马达加斯加语为民族语言,却没有对其他语言进行详细界定。法语不仅用于行政,也逐渐成为了主要教学语言。2006年,亲英的拉瓦卢马纳纳当选第二任总统,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教育改革,调整了相关语言政策,他修订宪法,将英语加入国家官方语言之一,并纳入小学的教育改革。该宪法于2007年4月4日由公民投票通过,其中第四条规定马达加斯加语是民族语言,马达加斯加语、法语和英语是官方语言[28]。然而,这项政策对当时的马达加斯加来说是不切实际的,许多学生法语尚未完全掌握,英语的学习资源还十分匮乏,“三语”格局也草草以失败告终。
直到2010年,总统拉乔利纳正式废除了英语官方语言的地位,国家才又回到了双语格局。自此,语言政策没有再出现重大变革,形成了当今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各自扮演重要角色,相辅相成的局面。
从图2可以看出,总体来说,马达加斯加语言政策的地位规划正呈现由法语主导转向马达加斯加语主导的趋势,“一带一路”倡议有助于为其民族语言发展提供经济支持。
Figure 2. Development of the status planning of language policy in Madagascar
图2. 马达加斯加语言政策地位规划的发展
3.2. 本体规划
历史上第一批使用拉丁字符写成的马达加斯加语文本可以追溯到1657年天主教传教士在港口城市托拉纳罗(Tolagnaro)出版的教义问答[29]。但在梅里纳王朝开始之前,国家通用复杂的阿拉伯字母书写体,第一次正式引进拉丁字母书写现代马达加斯加文字的情况则是通过1818年英国传教士的到来实现的。梅里纳王国统一全岛后颁布了一项重要法令,用拉丁字母替代阿拉伯字母,在梅里纳方言的基础上创造了适用于马达加斯加语的拉丁系统。
随后,通过殖民、人口迁徙等,马达加斯加语引进了大量外来词,在词汇复杂化和丰富化的同时促进了国家对其本体规划的更新。1978年第二共和国时期,马达加斯加成立专门的委员会制定和编撰统一的马达加斯加语[25],即在官方马达加斯加语的基础上增添外来语、融入各地方言的词汇和文化要素,以形成更具包容性、更规范的民族语言,比如,把拉丁语、希腊语、英语中的一些专业术语直接转换为马达加斯加语,编撰进词典里。此外,1902年由加利埃尼(Gallieni)创立的马达加斯加学院(L’Académie malgache),致力于搜集所有社会科学研究者的成果,重点关注语言及其变体的研究。该学院的语言中心于1993年成立,定期召开科研工作,以确保马达加斯加语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适应自如,其主要工作内容之一是发展语言工具,编撰字典、教材等来捍卫马达加斯加语的地位,该中心硕果累累,于2000年出版了《海洋和沿海词汇》《教育和培训词汇》等等。
类似为保护民族语言而设立的专门机构及相关法律条令近年来也得到了更多关注和发展。2005年关于促进社会经济发展的国家文化政策的2005-006号法律中就提出要加强口头文学作品的收集并将其记录在可长期保存的媒介上,以及加强语言在科学、教育和艺术领域的使用8。在2010年的第2010-381号法令中,也提到了“语言和书写的国家文化政策”,政府专门成立了语言与书面文字局承担“语言支持职责”,并由总统直接领导马达加斯加学院,旨在加强其语言文字功能,切实履行国家文化艺术相关政策的职责[22]。
3.3. 习得规划
19世纪,拉丁字母书写体系的建立为马达加斯加教育体系的变革带来了积极影响。当时,英法两国为了争夺对马达加斯加贸易及宗教的控制,派遣大批传教士前往该国。他们的主要目标是翻译圣经、开办教会学校和普通的读写学校,在此过程中引进了拉丁字母,为马达加斯加语注入了新活力,马语成为了学校自然的教学语言。从1830年开始,各年级教材陆续开始用现代马达加斯加语编写。梅里纳王室敦促人民将孩子送往新学校就读,从1863年至1883年20年间新教小学的学生数量就从5000猛增到了3万以上,当地教育水平大幅提高,一切教育均以马达加斯加语进行[30]。
然而,殖民化中止了马达加斯加语的教学进程。法国强制实行“同化政策”,试图瓦解马达加斯加长达半个世纪的教育体系并捣毁其语言文化根基,大量裁剪马语教师,借天主教传教士宣扬法语和法语教学,殖民前三年就在中心城市建立了官方学校(écoles officielles) [31]。在殖民者的强力推广下,法语不仅成为一门重要学科,也成为各级学校的教学媒介语。此外,相关教学内容也被要求与法国保持一致,如地理、历史、文学等,以至于该国许多学生对本国的历史人文知之甚少,却对法国的地貌传统烂熟于心。然而,殖民势力不能忽视马达加斯加语的坚实基础,且法国殖民当局对马语的立场不尽相同,有的主张所有教育都以法语进行,有的则认为应为马语保留一席之地,因此马语在法语压倒性的强势地位中幸存下来,为之后民族语言的崛起和国家的独立埋下希望的种子。除1916~1929年间,马达加斯加语被完全排除在国家正式的学校教学之外,其余时段均处于法语和马达加斯加语共存状态[32]。
独立后,法语主导的双语格局持续存在,小学六年级及其以上的年级均用法语授课。直到1972年社会主义起义爆发,民族语言才重新得到重视,过渡政府决定将马达加斯加语引入中学和高等教育,学生在考试和作业时可任选其中一种语言。使用本族语教学一方面使教学过程更流畅,有助于提高教学质量,另一方面有利于学生外语的学习,可以省略法语转换的过程。
1975年第二共和国实行“马达加斯加语化”政策,三年后修改学制,将基础(小学)教育改为五年、普通初中教育四年、高中教育三年,并确立马达加斯加语为整个中小学阶段的教学媒介语。但在实际操作中,中学教育并没有完全使用马达加斯加语教学,而是采用了循序渐进的替代方案,并且一些特定学校也在继续使用法语。双语不平衡且频繁变换的社会背景使马达加斯加的教育系统摇摇欲坠,政府资金匮乏且准备仓促,许多学生不仅对法语一知半解,对马达加斯加语的掌握亦十分薄弱,在双语选择中陷入了迷茫,教育质量大幅度下降。
1992年第三共和国成立伊始,教学媒介语的选择渐渐呈现出回归法语的趋势,在公立学校中,小学一二年级的主要教学语言是马达加斯加语,从三年级开始马语只用于教授社会类课程,如历史、社会道德、美术等,科学类课程如数学、地理、化学等主要使用法语教学,此外,法语是中学和大学阶段唯一的教学语言,马达加斯加语成为一门独立学科。法语的回归对整个教育系统也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一些教师在“马达加斯加语化”时期接受了近二十年的培训,法语水平并不高,常见的做法是用马达加斯加语授课,用法语加以总结,或要求用法语完成书面作业。对学生来说,缺乏法语的学习环境,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日常交流都不使用法语,小学三年级却突然转换为法语教学,他们无所适从,结果导致大多数五年级学生不会读写法语,有的甚至也不会书写马达加斯加语。
为了摆脱困境,提高教学质量,第四共和国于2008年进行了一次以“全民教育”为目标的彻底的教育改革:在小学的全部五年义务教育时间里,马达加斯加语被确定为全国范围内的教学媒介语,法语和英语被当作外语。在整个中学以及大学阶段,则使用法语教学,旨在减少辍学率、保证所有的孩子都享有平等的教育机会。目前看来,这项政策在小学和大学阶段实施较好,而在中学阶段,城市地区使用法语教学,农村地区大部分的教学语言还是马语。
4. 马达加斯加语言政策规划的特点
4.1. 多变性和不稳定性
对于后殖民时期的非洲国家来说,语言政策的核心问题是语言“国际化”与“本土化”的争论问题[33],也就是国际通用语言或强势语言与民族语言的地位问题,两种语言的斗争在马达加斯加已持续六十多年,近年来才逐渐趋于稳定。不同于其他非洲国家,马达加斯加在被殖民前就已经形成统一的民族语言,这样独特的语言环境无疑成为了马达加斯加最显著的语言优势,然而,当地政府却没有妥善利用。纵观其语言政策的历史演变,整体呈现出左右摇摆的多变性和不稳定性。
独立之后,从法语主导的局面到“马达加斯加语化”,到法语回归,再到民族语言复兴,每个阶段都持续不到二十年。频繁变动的语言政策一方面见证了新生国家在语言规划领域的不断探索,一方面却又反映出其语言政策缺乏长远规划、准备不充分等问题。在第二共和国“马达加斯加语化”时期,当地政府只着眼于摆脱法国控制、发展民族语言,对财政、人力资源、生产力等因素欠缺考量。由于教育资金不足,新版马语教材数量有限,且因分发问题无法到达农村和沿海地区,偏远地区的教学只能依靠板书或口授;教师培训不达标,很多教师用马语教学仍有困难;学校管理人员匮乏,各项管理制度未能落实,显得有心无力。根据Seng [34]的调查,1986年的小学辍学率达11%,只有近三分之一的学生顺利通过小学和初中毕业考试,通过率分别为29.9%和30.2%。全民受教育程度降低,文盲比例大幅增加,“马达加斯加语化”时期结束时,全国有40%的人口不会读写。
另外,不稳定的语言政策还导致了一定的“语言脱节”现象。法语回归时期,小学一二年级的教学语言是母语,三年级转换为法语。而当时的法语教材对毫无法语基础的学生来说难度太大[35],再加上法语教学方法简单枯燥,普遍采用机械操练,也没有法语环境支持,法语水平与教学要求脱节,学生在升上三年级后的辍学率上涨。
马达加斯加频繁的语言政策变动一度造成国民语言混乱的惨烈局面,很大一部分人口不能使用包括母语在内的任何一种语言进行准确的口语和书面表达。语言政策的制定和实际语言的选择存在矛盾性。一面是民族精神延续和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一面是获取外援、国际化的必要工具,法语和马达加斯加语“势均力敌”,寻求两种语言的平衡发展是马达加斯加语言政策的首要任务。
4.2. 政治和经济性因素明显
殖民统治的历史对马达加斯加的语言生态产生了重大影响,促动了独立后马语和法语双语系统的延续。长远来看,马达加斯加正在削弱法语在社会各层面的影响力,民族语言的崛起和繁荣是大势所趋,但法国作为马达加斯加长期的最大贸易国、双边援助国和直接投资国,马达加斯加还无法把法语排除在官方语言之外,双语系统还将在未来持续发展。
实际上,除第二共和国时期外,马达加斯加政府一直充分肯定法语的重要性,并积极融入法语圈。马达加斯加于1989年重新加入法语国家及地区国际组织,2019年作为东道国成功举办了第十六届法语国家及地区国际组织峰会。自殖民时期以来,法语就被赋予了“正式”“知识”“权贵”等标签,时至今日,法语在行政、司法、教育、商业领域都占有一席之地,重要的文件以双语颁布,但在有争议时,多以法语版本为主。法语的习得也成为一种社会分类的手段。1960年独立后,政府工作人员被要求必须同时掌握法语和马达加斯加语,首都及其他中心城市的统治精英将法语用作行政语言,少部分人将其用于日常交流[36]。精英阶级的利益与法语直接挂钩,他们对内均使用法语交流,而在与普通民众交流时,则使用马达加斯加语。
据法语国家委员会2003年统计,0.57%的马达加斯加人完全使用法语,15.82%的人有时使用法语,而83.61%的人只使用马达加斯加语[26]。城市人口致力于将孩子送去法语学校以谋得好出路,而这种做法与农村和沿海地区的孩子形成鲜明对比,他们通常被要求参加劳作以维持家庭经济收入,这部分人口约占居民总数的80%。一些地区人口稀少、学校分散、社会流动性低,基本没有机会接触除母语以外的其他语言。可见法语使用人数比例并不高,其中大多是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和精英阶层,却象征着权力与地位。Rambelo [37]曾评价马达加斯加:“从殖民时期到现在(第三共和国),这个国家的语言政策将大部分人口排除在发展过程之外”9。究其根本,源于法国对马达加斯加政权和经济的掌控与渗透,甚至在法语回归时期许多教师关心政治多于专注教学。
马达加斯加的语言政策一直受到历届政府的权力影响,缺乏连贯性和一致性,这是由其基本国情决定的,这种影响主要来自于外国援助,尤其是法国。因此,推广法语与发展民族语言并行,才能在必要时刻从法语国家获取财政支持,同时推动本国科技和经济的进步。
4.3. 民族语言地位呈上升趋势
独立以来,随着马达加斯加民众的民族意识不断增强,双语系统的天平逐渐从法语偏向马达加斯加语,语言政策呈现出民族语言地位上升的趋势,马达加斯加语不再仅限于日常交际和非正式场合的口头语言,在书面表达和正式场合中也扮演一定的角色。
值得注意的是,马达加斯加社会对语言现代化和本土化的需求在严重的政治危机期间(如1992年)格外强烈,因为在面对来自外部的实质性风险时,马达加斯加语的使用被视为对其民族的认同和归属[28]。与法语相比,马达加斯加语被当地人视为“祖先的语言”,与个人身份紧密相连,与爱国主义情怀相通,是一个民族的基本组成部分,在混合双语的社会中对民族的崛起和国家的兴盛必不可少。于是,马达加斯加语在日常生活、信息传媒、医疗机构、社会服务中心等的使用越来越多。
此外,为了构建民主繁荣的社会,民族语言的保护和关注至关重要。民主是为人民的利益实行经济和社会变革的先决条件,也是发展的结果,民主要求思想、知识的自由交流与分享,为达此目的,常常与语言政策联系在一起[37]。因此政府出台了一系列保护民族语言的政策,大力推进马达加斯加语的现代化和正式化。如2010年《第四共和国宪法》中第26条规定:国家应促进和保护民族文化遗产以及科学、文学和艺术生产10;小学教育已完全实现“马达加斯加语化”,马达加斯加学院、语言文化委员会等相关部门正在为实现高等教育“马达加斯加语化”做准备;马达加斯加诗人和作家联盟(UPEM)致力于通过对伟大诗人的纪念来宣扬母语的重要性,以彰显民族身份;在一些市政部门、乡镇与社区的地方行政部门,马达加斯加语已成为沟通办事的第一语言。马语越来越广泛的应用,使当地人对民族语言的认同感逐渐加强、民族感情不断升华。根据Justin [38]的调查,39.17%的本地人认为,马达加斯加语是国家统一的标志,45.62%的人相信,马达加斯加语的普遍运用有利于民族身份的提高。
马达加斯加民众对马达加斯加语怀有深厚的感情,认为是个人身份和国家统一的象征,而更注重法语的实用性和功能性。
5. “一带一路”背景下对我国外语教学的启示
“一带一路”建设要打造“人文之路”,就需要开发好和利用好跨境语言这一宝藏[39]。以语言互通为桥梁,才能促进沿线各国人文交流,支撑“一带一路”倡议实现从“硬联通”向“软联通”的关键过渡。“一带一路”在非洲的语言互通不仅需要中国作为倡议主导国的资源投入,也需要当地语言资源的协同配合[40]。因此,我国应关注不同国家外语教育资源的分布、汉语教育现状和相关专业人才流向,为推进“一带一路”下我国外语教育改革的发展提供参考价值。
作为中非共建“一带一路”的桥头堡国家,马达加斯加迄今为止建立了两所孔子学院,第一所是于2008年由塔那那利佛大学与江西师范大学合作创建的塔那那利佛大学孔子学院,在2015年被授予“示范孔子学院”的殊荣,并入选全球现存最佳15所孔子学院之一。该学院设立中文本科专业,同时开设汉语周末学习班。每年有超200名新生就读汉语专业,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据不完全统计,截止2017年年底,塔那那利佛大学孔子学院注册学员已超过1.2万人。课程结束后通常每年有约30个学生通过申请奖学金到中国留学。另一所是与宁波大学合作设立的塔马塔夫孔子学院。另外,该国还有包括个人机构、社会部门、语言服务社区等在内的近60个汉语教育地点。随着中马两国交流的深入,汉语及中国文化在马的传播也愈加广泛,为了满足当地汉语学习者和教师不断增长的需求,我们应当加强孔子学院教师队伍的建设,积极培养公派教师,增设留学项目,鼓励更多当地语言人才参与“一带一路”建设,为该国提供更多就业机遇。
鉴于马达加斯加民族语言与法语并重、平衡发展的语言政策倾向,不仅限于法语,我国还有必要加强国内马达加斯加语的教学。语言经济学的研究成果表明,当一个国家将外来投资国的语言设为外语教育语种时,该国对投资国的资本流入具有较大吸引力[41]。然而,目前我国参与马达加斯加语培养的高校数量和招生规模都严重不足,只有北京外国语大学非洲学院于2021年开设了马达加斯加语本科专业,中马语言人才犹显匮乏。中非语言交流不仅能促进中非文明互鉴,更有利于双方政治互信和经贸合作,为中国和非洲在国际事务中的合作提供更多机会和资源,因此我国应进一步推动马达加斯加语教学,增设马达加斯加语专业,鼓励该专业学生在校期间参与“一带一路”共建项目的实地调研和语言服务实习,促进语言能力和专业知识双向融合,最大限度地服务于“一带一路”在马达加斯加地区的务实合作。
总而言之,在培养沿线国家语言人才的同时注重培养国内外语专业人才,平衡调配内外语言资源是建设“一带一路”语言桥梁的关键。聚焦于马达加斯加,未来我们可以借助中马现有的人才交流合作机制,为在相关语言专业学生增加参与“一带一路”合作的实践机会,并在对外汉语教学和国内马达加斯加语教学中适度考虑融入“一带一路”发展的实际需求。
6. 结语
犹如传统与现实的碰撞,马达加斯加语言生态受其殖民历史的影响体现出复杂性和矛盾性,相应地,该国语言政策规划也呈现出不稳定性、明显的政治和经济性因素、及重视民族语言的保护的特点。“一带一路”需要语言铺路,语言是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不可或缺的重要战略元素[42]。充分了解“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语言使用状况能够增强对沿线国家的了解、扫除相互合作中的语言障碍、有针对性地培养相关人才、提高语言社会服务能力。作为“一带一路”的重要沿线国家,对马达加斯加语言政策的全方位考察,也有益于进一步推进对我国语言政策的反思,并对我国外语教学带来一定的启示意义。
致 谢
本文作者对所有提供文献、资料、研究思想和设想的前辈及计算软件的开发者致以深切的谢意和祝福!
NOTES
1资料来源:马达加斯加国家概况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EB/OL]。
https://www.mfa.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fz_677316/1206_678092/1206x0_678094/,2023。
2资料来源:中国侨网[EB/OL]。https://www.chinaqw.com/index.shtml,2023。
3资料来源:世界银行数据库[EB/OL]。https://data.worldbank.org.cn/,2022。
4资料来源:国家国际发展合作署[EB/OL]。http://www.cidca.gov.cn/2023-04/08/c_1211965468.htm,2023。
5资料来源:公共外交网。https://www.pdnet.cn/home/index/index.html,2021。
6资料来源:Ethnologue。https://www.ethnologue.com/country/MG/,2023。
7资料来源:中华人民共和国驻马达加斯加共和国大使馆经济商务处。http://mg.mofcom.gov.cn/,2020。
8资料来源:关于促进社会经济发展的国家文化政策的第2005-006号法律。
https://ocpa.irmo.hr/resources/policy/Madagascar_National_Cultural_Policy-fr.pdf。
9原文为:Les politiques linguistiques que le pays a connues depuis la colonisation jusqu’à maintenant ont exclu la majeure partie de la population du processus de développement. Rambelo (2002: 6)。
10资料来源:马达加斯加2010年宪法。https://www.constituteproject.org/constitution/Madagascar_2010.pdf,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