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量范畴是语言中相当重要的一个语法语义范畴，量范畴的表达方式也是丰富多彩的，依据表达方式的不同，汉语量范畴可分为明量与暗量、实量与虚量、确量与约量、客观量与主观量等。其中，约量表示大概的、具有一定模糊性和浮动性的量。“约量”一名源于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书中将“确定的数量”称为定量，而表示“不确定的数量”称为约量[1]。庐江方言属江淮官话洪巢片，在庐江方言中，约量主要通过“量词 + 把”结构来表达。
关于“量词 + 把”结构，既有共时层面的研究，也有历时层面的研究。从共时层面看：张爱民，吴剑锋(1999)分析了“把”的词类特点及语音、意义、结构上的助加功能[2]；张谊生(2001)揭示了“X把”的单向取值和双向取值的原因，并探讨了“个把”的语用功能[3]；陈淑梅(2004)对“X把”从结构形式、语义类型等方面做了详尽的描述，并细致分析了“X把”的语义涵量[4]。从历时层面看：董为光(2006)依据明代小说《初刻拍案惊奇》中探究概数词“把”的来源为“个把人”，并指出“把”与“来”异源合流[5]；董玉芝(2007)梳理了“把”的词义发展线索，以及历代义项的消长，考察了从先秦到现代汉语中“把”的各种用法，勾勒出“把”的发展概貌[6]。
刘月华等(1983)指出，现代汉语的数量概略说法，北方多用“来”而南方多用“把”[7]。本文立足于庐江方言，从方言角度对“量词 + 把”结构的量词选取、句法功能、语义涵量及语用功能特点进行分析。庐江方言为笔者母方言，文中例句主要为笔者录制所得，少部分则根据论证需要内省而来。
2. “把”对量词的选择
并不是所有的量词都能够进入“量词 + 把”结构表示约量义，哪些量词能够与概数助词“把”搭配是我们首先需要弄清楚的问题。
关于量词的分类，由于标准不一、角度不同，各家有不同的看法和观点，量词分类至今也有不同划界，这里我们不再展开。本文主要参照刘月华等(1983)《实用现代汉语语法》，把量词分为名量词和动量词两大类，分析庐江方言中能够进入“量词 + 把”结构中常用量词类别。
2.1. 个体量词
(1) 这苹果看着不错，称个把尝尝瞧。
(2) 马上过节唻，给大孙子买件把衣裳吧。
(3) 你饿了就先叨块把肉吃吃，饭马上就好。
(4) 放假在家你倒要看本把书吧，天天看电视玩手机。
2.2. 集合量词
(5) 今个超市打折，我买之双把袜子。(之：了)
(6) 儿子第一次带对象回来，怎么搞也要给人家买套把衣裳哎。
(7) 人多热闹，去买副把牌回来玩玩。
2.3. 度量词
(8) 就里把路，开什么车子。
(9) 斤把重鱼，一顿就干掉了。
(10) 我在路上看到一条蛇有尺把长。
(11) 我奶还在老家种之亩把田。
2.4. 准量词
(12) 我有年把没见到大表姊唻。
(13) 我去上海玩天把再回学校。
(14) 你这病要好好调理，过月把再来复查一遍。
2.5. 借用名量词
(15) 这么几个人，中午煮碗把米就够唻。
(16) 丫头考上大学唻，摆桌把酒高兴高兴。
(17) 这么热的天，要搞瓶把啤酒喝喝才快活。
2.6. 动量词
(18) 奶奶年纪大唻，一个星期要去看趟把。
(19) 红烧肉吃顿把没事，天天吃哪中。
(20) 游戏一个月只能玩次把，别想多玩。
以上常见搭配情况总结如表1所示：
Table 1. Common classifiers entering the “classifier + ba” structure
表1. 进入“量词 + 把”结构的常用量词
名量词 |
动量词 |
专用名量词 |
借用名量词 |
专用动量词 |
个体量词 |
集合量词 |
度量词 |
准量词 |
个、条、张、件、块、根、本、颗…… |
双、套、副、对…… |
寸、尺、丈、里、两、斤、亩…… |
年、天、月、分…… |
碗、杯、桌、盆、瓶、桶…… |
次、回、顿、趟、下…… |
注：不定量词、复合量词、借用动量词在庐江方言中不能进入“量词 + 把”结构，由于表格篇幅限制，未列入。
从量词与“把”的组合关系来看，进入“量词 + 把”结构的量词主要受到四个方面的限制：1) 音节限制。不论哪种量词，“把”只同单音节量词进行组合，双音节或多音节的复合量词均不能进入该结构。从韵律角度看，单音节量词与无实义的概数助词“把”正好构成稳定的双音节结构，符合汉语的双音化特征；2) 语体限制。“量词 + 把”结构口语色彩浓厚，且多出现在南方方言中，因此那些常出现在口头语体中的、和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的量词便很容易和“把”组合，如“件把衣服”“袋把米”“杯把酒”等，而书面语色彩浓厚的量词，以及日常生活中不太常见的事物的量词，很少进入“量词 + 把”结构。复合量词无法进入“量词 + 把”结构，除音节限制外，语体限制也是重要原因。复合量词常用于书面语中，如“人次”“架次”“秒立方米”等，与强口语色彩的“量词 + 把”结构不相容；3) 民族使用习惯的限制。主要表现在度量词上。“把”与度量量词搭配时，通常附在具有民族特色的市制量词的后面，排斥外来的公制量词和英制量词，如可以说“寸把长”“斤把油”“丈把高”“亩把田”等，但不能说“克把盐”“米把布”等。4) 量词语义特征的限制。能够进入“量词 + 把”结构的主要是专用名量词，部分借用名量词和专用动量词也能够与“把”搭配使用，这些量词具有[+定量]的语义特征，因此，专用名量词中的不定量词以及集合量词中“群、帮、伙、班”这类表量不明的量词被排除在外。而动量词中的借用动量词，如“刀、枪、脚、口、眼、拳”等多用于摹状，本身就是一种模糊量。而“把”通常与计量明确的量词合用，将意思转向模糊，这类表义模糊的借用动量词和同样模糊的“把”不相容，我们不能把“踢了一脚”“打了一拳”等换成“踢了脚把”“打了拳把”。
3. “量词 + 把”的句法分布
3.1. 定语
“量词 + 把”做定语最为常见，一般直接修饰中心语，中间不能加“的”，量词主要为名量词，中心语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无标记的“长、宽、高、重、远”等单音节性质形容词，而有标记的“短、窄、高、轻、近”等形容词不能受“量 + 把”结构修饰。如：
(21) 昨个老王在丈母娘家喝之杯把酒，一上路就给交警逮到之。
(22) 广州冬天不冷，你带套把厚衣裳就中。
(23) 这个苹果有斤把重。
(24) 你家茶叶有寸把长唻。
当中心语存在多个定语时，“量词 + 把”一般位于多层定语中的最外层，如：
(25) 表姊送了个把北京带回来的酥饼，你尝尝看可好吃。(可好吃：好不好吃)
(26) 你去称斤把大点的梨子回来炖汤。
(27) 明天去奶奶家装瓶把刚晒好的蚕豆板酱，到时候给你做酿豆腐。
3.2. 宾语
“量词 + 把”充当宾语时，多数情况下“量词 + 把”结构后可以补充出所省名词，这里的量词也多为名量词，如：
(28) 李老头饭吃不下去唻，但是还能喝杯把。
(29) 锅里包子好啦，赶热吃个把。
(30) 你衣裳又不是少之，今年夏天买套把就差不多唻。
例(28)中“喝杯把”省略了名词“酒”，“酒”在上下文中并没有出现，但可以依据语境补充出来。一般情况下，“喝杯把”在庐江方言中专指喝酒，且表示歉量，这与“酒不能多喝”的共识有关。强调量小时，还可以与副词“就”搭配，如“我今个就喝杯把”。“水、茶、可乐”等虽然也可以与量词“杯”搭配，但基本不进入“喝杯把”中作宾语，常见用法为“数词 + 杯 + 名词”。
3.3. 补语
“量词 + 把”结构充当补语时，强调量少，“量词 + 把”前常出现量词“个”，这里的“个”表示概数，量词只能是专用动量词，如：
(31) 那肉再好吃也只能吃个顿把，多了腻人。
(32) 我家跟他家也不是很熟，去个趟把意思意思就得了。
(33) 那个游戏我玩个次把就不想玩了，一点意思都没。
3.4. “量词 + 把 + 量词”与“量词 + 把 + 两 + 量词”结构
庐江方言中，在“量词 + 把”结构基础上，还形成两种框式结构：“量词 + 把 + 量词”和“量词 + 把 + 两 + 量词”，二者在语义上截然相反。“量词 + 把 + 量词”中“把”在语音上发生弱化，主元音[ ]弱化为[ ]，重音落在量词上，量词的重复使用使得语义涵量加倍，往往具有强调量多的意味，常见用例如：
(34) 大胖子一顿能吃斤把斤肉。
(35) 二婶一回娘家就要待天把天才回来。
(36) 吃个饭带吃带讲之，一顿饭吃个把个钟头。(带吃带讲：一边吃一边聊天)
而“量词 + 把 + 两 + 量词”则指量少，在说话人看来不值一提，常与副词“就”同现，如：
(37) 就个把两个朋友来，不用搞好多菜。
(38) 天把两天修空调人就来，别急。
4. “量词 + 把”的语义涵量
概数助词“把”和量词组合成的“量词 + 把”结构在语义取值上具有模糊性，即“量词 + 把”的上下限是模糊不明的，其取值范围及方向会根据语境的不同而发生变化。陈淑梅(2004)将“X把”结构的语义涵量概括为三类：1) 表约量，即与前边的数目相差不太多，比方说增加或减少十分之一；2) 表足量，即表示的量达到或超过前边量词所表示的量，这种足量是由对量的评价的词语表示的，是一种主观量；3) 表歉量，即“把”所表示的量不足前边量词所表示的量，这种歉量是由表示向近、向内接近的标志词来管控的，也是一种主观量，管控歉量的标志词主要是副词。
Zadeh (札德)在多值逻辑的基础上提出模糊集合论研究自然语言的模糊性，用语义隶属度来定量地、形式地描述模糊语义。所谓语义隶属度，指“对那些不能用绝对‘属于’或绝对的‘不属于’来表示的成分，可在[0, 1]区间上取值，即用[0, 1]中的实数值表示某些成分在某种程度上属于某语义集合”(张乔，1998) [8]。
本文在大量问卷调查的基础上1，初步计算出不同语义涵量“量词 + 把”结构的语义隶属度2，结果如下。
4.1. 约量
例句1：明早去市场称斤把猪骨头回来。
斤把
重 |
量 |
半斤 |
八两 |
一斤 |
一斤二两 |
一斤五两 |
一斤八两 |
两斤 |
三斤 |
频 |
数 |
13 |
46 |
90 |
69 |
33 |
19 |
13 |
8 |
隶属度 |
0.1 |
0.4 |
0.8 |
0.6 |
0.3 |
0.2 |
0.1 |
0.1 |
4.2. 足量
例句2：院子里站着个把人，也不晓得在干嘛。
个把
个 |
数 |
一个 |
两个 |
三个 |
四个 |
五个 |
频 |
数 |
36 |
68 |
73 |
37 |
30 |
隶属度 |
0.3 |
0.6 |
0.7 |
0.3 |
0.3 |
例句3：他爸都出去年把了，也没打个电话回家。
年把
时 |
长 |
半年 |
十个月 |
一年 |
一年半 |
两年 |
频 |
数 |
12 |
37 |
88 |
62 |
23 |
隶属度 |
0.1 |
0.3 |
0.8 |
0.6 |
0.2 |
例句4：他已经在房间里坐个把小时了，怎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个把
时 |
长 |
半个小时 |
四十五分钟 |
一个小时 |
一个半小时 |
两个小时 |
频 |
数 |
9 |
36 |
77 |
70 |
30 |
隶属度 |
0.1 |
0.3 |
0.7 |
0.6 |
0.3 |
4.3. 歉量
例句5：才个把月功夫，他的论文就写完了。
个把
时 |
长 |
半个月 |
二十五天 |
一个月 |
一个半月 |
两个月 |
频 |
数 |
12 |
41 |
81 |
65 |
21 |
隶属度 |
0.1 |
0.4 |
0.7 |
0.6 |
0.2 |
例句6：就个把小时的路程，你放心好啦。
个把
时 |
长 |
半个小时 |
四十五分钟 |
一个小时 |
一个半小时 |
两个小时 |
频 |
数 |
11 |
48 |
87 |
65 |
22 |
隶属度 |
0.1 |
0.4 |
0.8 |
0.6 |
0.2 |
从问卷调查结果来看，当“量词 + 把 + 名词”中的名词计量为非连续量，即从一个跳到两个，从两个跳到三个，没有中间量，这类修饰非连续量的“量词 + 把”结构只能向上取值，但其取值核心并不是“一量”，而是在“一量”基础上增加一两个。当“量词 + 把 + 名词”中的名词为连续量时，我们依据有无表主观量标志的副词以及副词的表量类别分成约量、足量和歉量，表约量时无标志副词，表足量的标志副词为“都”“已经”，表歉量的标志副词为“才”“就”。从语义隶属度数值来看，结果与前人的分析存在不同，即无论是约量、足量还是歉量，其隶属度都更倾向于在“一量”与“一量”向上的相邻数值区间波动，表足量与歉量的副词不同，对“一量”与“一量”向下的相邻数值区间的隶属度有细微影响，但仍不会改变总体趋势。据此我们认为，“量词 + 把”结构的语义特征为表数量围绕它前面的单位数上下波动，波动趋势倾向于“一量”值以上邻近区间延伸，这一取值特点应该是受到概数助词“把”的影响。
现代汉语中，“把”的语法功能复杂，可以做动词、介词、名词、量词。从语义及语法功能看，概数助词“把”与量词“把”关系最为密切。许慎《说文解字》中对于“把”的解释为：“把，握也。从手，巴声。”其本义与手部动作有关。“把”作量词且与数相关时，指可用一只手抓起来的数量，如“一把米”，在近代汉语以及西北方言中，“把”还可以表示人或动物的数量，如“一把子人”，表示几个人。董为光董为光(2006)依据《初刻拍案惊奇》中“X把”结构的运用，梳理出“X把”的历时演变层次：1) 表“一把可握”，如“个把人”，意思是“一个人或一把子人”；2) 抽象为单纯的数量单位，表示“二”或“几”，如“句把”“夜把”“遭把”等；3) “把”的意义进一步虚化，不能再视为同“X”并立而可加选择的另一方，整个数量大小基本由单位“X”来决定，“把”只是向左右移动起到某种“微调”的作用。从“把”的演化历程看，在“量词 + 把”结构使用的前中期，其语义取值是在“一量”及以上的，直到最后虚化阶段，才产生围绕“一量”上下波动的用法。结合本文调查结果，我们认为，“量词 + 把”结构中的概数助词“把”并没有完全虚化，“把”的实词义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影响我们对“量词 + 把”结构语义取值的判断，其影响力甚至超过句中与之同现的主观量副词标志。
5. “量词 + 把”的语用功能
奥斯汀在批判逻辑实证主义语言观的基础上提出，话语不仅是提供描述事实和状态的信息，同时还完成其他行为。奥斯汀把言语行为分成三层：一层是以言表意，这一层面研究语言单位和概念的意义；二层是以言行事，说话人在表达一定意义的言语的同时，也在施行如承诺、期待、反对、致歉、命名等行为；三层是以言取效，言语对说话者或听话者会产生一定的影响，从而带来一定的结果。所以在言语交际过程中，传递不同信息量会产生不同的行为结果。
“量词 + 把”结构的基本功用是表示模糊量，从语用角度看，其表义功能为：在对客观情况作出评述时，能够将精确转化为模糊，从而使话语减少武断性，给话语的真实性留有余地，如：
(39) 挂面本身就有点咸味，你放勺把盐就照唻。(照：可以)
说话人在表达投放盐量的意见时，并没有给出明确数值，而是运用“量词 + 把”结构提供了模糊范围，这样，听话人可以根据大致范围，结合具体情况灵活变通。
其次，“量词 + 把”结构除表模糊量之外，还可以表示主观量。不同的语言形式传递出不同的语义内容，同时也反映出人类对外界观察的详略程度。不同认知语境中主体对信息的掌握能力、观察角度和程度都不同，对信息的需求也不同，这是由认知对象价值的主体性特点决定的。“只有以主体的本性、需要和能力为尺度去衡量客体时，主客体之间才能构成价值关系，客体的存在和属性才对主体有价值意义”(李德顺1993) [9]，“量词 + 把”结构主观量上一般表示量小，如：
(40) 条把烟的事，你就别跟他计较啦。
(41) 暑假能出去旅游嘛？玩趟把没事的。
例(40)说话人在劝诫中使用“条把”而不是“一两条”，表明了说话者主观认为量小、不以为然、不必在乎的态度，同时也表达了含蓄、委婉的语气，以此劝慰听话人不必对此事过度在意。例(41)说话人在请求中使用“趟把”，主观上将“玩”的量降低，更利于得到听话人的许可。因此，在劝诫、请求等会话场景中，使用“量 + 把”结构表更易于达到会话目的。
6. 结语
本文主要从“把”对量词的选择、句法功能、语义取值及语用功能四个方面对庐江方言“量词 + 把”结构进行分析。“量 + 把”结构中的量词主要为单音节的专用名量词和具有[ + 定量]语义特征的部分借用名量词和专用动量词，在句子中可作定语、宾语和补语，其语义取值范围为数量围绕它前面的单位数上下波动，波动趋势倾向于“一量”值以上邻近区间延伸。从语用角度看，“量 + 把”结构由于表量模糊，可以降低话语的武断性，给话语真实性留有余地，同时，由于主观量上偏小，所以“量 + 把”结构常用于劝诫或请求，有助于实现会话目的。
NOTES
1调查问卷发布于2023年7月14日，共收到110份合格答卷。
2“频数”指同意的答卷数，例如，有13份答卷把“斤把”划在“半斤”范围之内，那么“斤把”一词的“半斤”项下“频数”为13。隶属度即频数与问卷总数的比值，例如，“半斤”对“斤把”一词的隶属度为13 ÷ 110 = 0.1，小数点后取一位，以下四舍五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