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当代汉语使用中，“笑话”这个词频繁出现，通常有两种不同的使用方式：一是作为独立的句子出现，二是作为句子的一部分，承担着特定的语法功能。独立成句时，“笑话”具有语用标记语的功能，是表示对方言域或行域的否定，表达“可笑、荒诞”义(负面义)，是对言者的主观性强否定，是一种语用否定[1]。“笑话”既可作名词也可作动词，作名词时指能引人发笑的谈话或故事(中性义)，也指可笑的事，荒诞的事(负面义)，作动词时指“讥讽、嘲笑”或“可笑、荒诞”(《汉语大词典》)。但“笑话”为何会成为对对方言域或行域的否定，至今还没有学者给出确切的答案，除此之外，学界其他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对“笑”的考察，主要从义项分析和交际互动角度，关注“笑”的词义[2]和语用功能[3] [4]；二是国内外对“笑话”作为能引人发笑的谈话或故事的研究[5]。因此，对语用否定标记“笑话”进行分析对现代汉语否定词研究具有一定的意义，同时，期望能够对社会语用学和互动语言学的理论研究具有借鉴意义。上述成果虽未直接关涉“笑话”在会话中的使用情况，但于本文深具启发作用。文章首先针对自唐至今的“笑话”的词义演变过程进行分析，并在语料的基础上分析“笑话”的本义与引申义，探讨“笑话”的词义演变路径及演变原因，并在此基础上从语用逻辑角度推导“笑话”为何具有隐性否定义，即为何会成为对对方言域或行域的否定，同时探析“笑话”是如何表达强语力否定的。
本文语料均来自朱子语料库，共收集包含“笑话”的相关语料1121条，为简洁行文，对部分例句进行了删截。
2. “笑话”的词义演变过程
唐以前，“笑”与“话”为两个动词，尚未结合成为一个完整的词，并不表示整体意义。唐朝时，“笑话”首次出现，意为说说笑笑，最早可见于唐朝诗歌中，例如：
(1) 莺默平林燕别轩，相逢相笑话生前。(李咸用《酬进士秦颙若》)
宋代话本兴起，“话”由指言说动词“谈论”“善言”引申出名词义“话题”“故事”，“笑话”结合紧密，有了完整的词汇义，指能引人发笑的谈话或故事，例如：
(2) 几个小老妈抱着小官，在大墙门口同看门的管家说笑话，看见轿子进来，问道：“可是沈新娘来了？请下了轿，走水巷里进去。”(《儒林外史》)
同时，笑话有了动词义，指讥讽，嘲笑，如：
(3) 贯忠道：“敝庐窄陋，兄长休要笑话！”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小弟应接不暇，实是难得。”贯忠又问些征辽的事。(《水浒传》)
“笑话”据语料考证具有可笑义时最早出现在清代，指可笑、荒诞或特别可笑的事、荒诞的事。清代时小说、戏曲和民间口头艺术等新兴文学形式蓬勃发展，成就斐然，它们不仅深受市民阶层的喜爱，也彰显了其旺盛的活力和时代特色。“笑话”指可笑、荒诞的事如下例：
(4) 临去，又题了两首诗在壁上。说过三五日还要来见小姐，比较才学。岂不是一个笑话！(《平山冷燕》)
当“笑话”指可笑，荒诞时，例如：
(5) “这只好骗我们自己，其实，永远骗下去，又何曾骗得到呢？说是骗日本人吗？更笑话了。”(李劼人《天魔舞》第一章)
本文对“笑话”在朱子语料库中出现的全部语料进行了收集、整理，见表1：
Table 1. Statistics on the meaning of the Chinese character “Xiao” throughout the ages
表1. 中国历代“笑”字含义统计表
朝代 义项 |
唐代 |
宋代 |
元明 |
清代 |
近现代 |
当代 |
总计 |
义项1：谓说说笑笑 |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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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3 |
义项2：讥讽、嘲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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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2 |
192 |
48 |
104 |
350 |
义项3：能引人发笑的谈话或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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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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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
172 |
126 |
428 |
义项4：指可笑的事；荒诞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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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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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
129 |
42 |
231 |
义项5：可笑、荒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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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
70 |
27 |
109 |
总计 |
3 |
5 |
2 |
393 |
419 |
299 |
1121 |
从上表观察可见，“笑话”语义内涵丰富，在清代时开始被广泛使用，在近现代达到顶峰，至今一直在人际互动中频繁使用。
3. “笑话”的性质界定
从语料看，“笑话”多出现在小说、戏剧、民歌等的对话中，口语体[6]中比较常见。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语气词的运用；二是儿化现象；三是交互性高。例如：
(6) 她走到巧英面前，拉住她的袖口，说：“姐姐，快回去！你千万不能这样，人家笑话呀！”巧英装作不明白：“笑话我什么哩？”(《人生》)
(7) 舅太太连忙站起来，用手摸了摸头把儿，说：“这怎么说？都是自己家里的事。再合姑老爷、姑太太说句笑话儿，我自己疼我的女儿，直不与你二位相干，也不用你二位领情！”(《儿女英雄传》)
因“笑话”语义内涵丰富，篇幅受限，本文只对带有隐性否定义的“笑话”进行讨论。为论述方便，文章将带有隐性否定义的“笑话”分别对应标记为“笑话1”“笑话2”“笑话3”，即把例句(3)中的“笑话”对应标记为“笑话1”，例句(4)中的“笑话”对应标记为“笑话2”，例句(5)中的“笑话”对应标记为“笑话3”。
王蕾[7]归纳出学术上对隐性否定的定义，即“没有否定的形式标志”和“隐含否定语义”两条标准。观察“笑话”，没有“不”“没有”等否定形式标记，却有隐含否定语义，按照这个标准，“笑话”是比较典型的隐性否定词。隐性否定通过巧妙地省略或省略某些信息，使得表达的意思含糊不清，给人以间接的否定或拒绝的暗示。这种表达方式因其依赖于特定语境中的细微差别而显得更为复杂和难以捉摸，因此被认为是一种微妙的语言策略，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语境的深刻影响。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将这类修辞手法称为隐性语用否定，强调了它在语言运用中所特有的隐含意义与语境依赖特性。“笑话”尽管表达相同的语义，在不同的语境中还是有截然不同的语用效果，这是语用推理在起作用。
《现代汉语词典》综合了“笑”在语法、语义等方面的特点，在“笑”这一概念的广义范畴下，可以区分出两种核心含义：第一，表现为面部的愉悦表情和发出的欢快声音；第二，则是带有讽刺意味的讥讽或嘲笑。张豫峰，陈家隽[2]认为义项2是在义项1的基础上引申的，因为在古代汉语里，“笑”字所蕴含的不同心理状态主要是依靠语境来体现的。但是现在“笑话”作动词时已经脱离本义，只与义项“讥笑、嘲笑”有关，表负面义，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这跟“笑话”表达的否定强弱有关。不管是“笑话1”“笑话2”还是“笑话3”，它们所传达的否定义都是由“笑”来传达的，表否定义的“笑”是由义项2来转指的。“话”由“言语”义引申到“话题”“故事”“言辞”义，是认知隐喻在进行概念整合，“话题”“故事”“言辞”都是需要说话这个动作才能完成，在身体体验基础上产生了相似性联想，所以“话”才有以上名词义。“笑话”是对对话中人或事的一个强否定，从上述例句不难看出，“笑话”具有强调作用，这些句子与其意义相对应的否定句相比，语义值一样，但表达效果有很大差异。
沈家煊[8]根据Sweetser [9]提出了行域、知域和言域，并将它们划分为三个领域。“行”就是与“行态”、“事态”相关的实际动作与举止；“知”是一种与说话者或听者所处的“知态”相关的主观感知与认知；“言”是指为达到一定目的而进行的言语活动，如命令、承诺、要求等，它与“言态”的话语状态密切相关。“笑话”不仅是对对方言域和行域的完全否定，同时在不同的语境中会传达出言者不同的主观态度。“笑话”不仅是对对方言域和行域的完全否定，同时在不同的语境中会传达出言者不同的主观态度。“笑话”表示嘲笑讽刺时，一方面能够对对方的话语表达强烈地否定，另一方面具有传达言者主观态度的作用，主要包含两种：一是表达谦虚、顾及对方面子的作用，二是表达不屑、嘲讽的作用。例如：
(8) 便望着殿盆想了一会，说道：“我献丑了，说得不好。你们不要笑话。”
(9) 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点儿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话我不成？
例句(8) (9)中的“笑话”为“笑话1”，实则是实施“笑话”行为的人对笑话对象的否定，一般笑话的对象是人，“岂不”“休要”“恐”“怕”等表明了自己的倾向性立场。例(9)中“笑话”并非真的嘲笑、讽刺，言者与听者双方关系较好，用“笑话”反倒传达出双方关系的亲密，具有谦虚，顾及对方面子的作用。例(10)中实施“笑话”行为的人与“笑话”的对象关系一般，所以这里的“笑话”指的是真的嘲笑义，反问语气传达了言者的不屑与对实施“笑话”行为的人的讽刺和责怪。
(10) 秋痕将镯带上，说道：“天理昭彰，他要害我们闹出一场故事，不想他自己却闹出一场笑话了。”(《花月痕》)
(11) 如果两方面势力平等，那么还可以说得上自由；如果两方面势力不平等，那么所谓自由协商便是笑话了。(《新青年》)
例句(10) (11)中的“笑话”为笑话2，指可笑的事、荒诞的事。笑话2为名词，虽没有显性否定词“无”“不”“没有”等，但却表达了说话人对这件事的否定态度，认为这件事是好笑或荒诞的，是对对方言域或行域的否定，从前后语境中可以得到验证。
(12) 田先生：算了罢！算了罢！不要再胡说乱道了。你有眼睛，自己不肯用，反去请教那没有眼睛的瞎子，这不是笑话吗！
(13) “题目？问题？”“什么？我不知道。”“你不要赖，你是看过的，你还查字典呢。”“但是我不记得了。”“怎么我也记不得？”“你自己做的也会忘么？笑话！笑话！”“天啊！我的讲义不见了啊！”“抄的罢？”“胡说！你偷我的讲义。”拳打脚踢。
例句(12) (13)中的“笑话”为“笑话3”，指可笑、荒诞。“笑话3”主要以感叹和反问的语气表达。例(12)形式上为反问句，表达了言者对对方行域的否定，同时对对方的做法表示不理解，甚至可笑，传达出言者的不解和斥责。例(13)中“笑话”形式上是感叹句，含有明显的讽刺和嘲笑意味，并且对对方的话语表示强烈的否定和质疑，是对对方言域的否定。
4. “笑话”的语用功能
“笑话”表否定时具有加强语气、增强表达效果的作用[10]，言者在使用“笑话”否定对方言域或行域时，否定语力强，同时能够明确表达出言者的立场和态度，具有独特的语用效果。隐性否定“笑话”出现在言语交际中，不仅揭示了说话者的意图，同时也对交际效果产生影响。
需要特别提出的是，“笑话1”和“笑话2”主要位于句中充当句法成分，“笑话3”表强否定评价，一般都是单独成句，偏向于应答行为，以回答对方的话语为主。“提出评价–否定回应”模式强调的是交互性，即先由说话人对某个主题发表自己的立场和看法，然后受话人作出评价，这时，发话人和和受话人的立场是相对的、相反的。交互性是口语表达的重要特征，对话者需要持续关注对方的反应，并根据需要及时提供反馈，以确保沟通的流畅和有效。在人际互动时，隐性否定“笑话”的使用是主观性和交互主观性的结果，一般用于后面的话轮，说话人关注到前一话轮中说话人的行为或话语而对此做出的反应，且这种反应必然带着说话人的主观认知，即对前一说话人话语或行为的不满或反对等主观情绪，言者的主观视角会影响其立场表达。在特定的语境之中，否定性立场能够展现出多样的语义层次，形成一个较为连贯的连续统。陈昌来，张田田[11]认为否定的负面立场在具体语境中形成的连续统一般包括以下五种，且越靠右边，其否定程度越强、负面评价的等级越高：怀疑 < 不理解 < 不认同 < 反对 < 斥责。“笑话”表否定时不具有“怀疑”的含义，“怀疑”的否定程度是最低的，是言者自己都不确定，“笑话”在具体语境中，其“否定”语义等级是有所区别的，大致可分为不理解、不认同、反对、斥责四种。其前后话语具体可以分为谦逊型、辩护型、攻击型这三种语义类型。当前后话语为谦逊型时，言者出于礼貌原则会尽力缩小对方对自己的赞扬，例如：
(14) 您可听清楚，是我这张字纸包着二钱重的金戒指一块儿当才当十块哪！哈哈！笑话，我的字要写得好，我就卖对子去啦！(《飞笔点太原》)
当后续话语为辩护型时，言者只是根据客观事实进行陈述以及客观评判或进行解释说明，例如：
(15) 吴老板直翻白眼儿∶“这种买卖，还要收据？”“笑话！我这儿是正南八北的技术开发公司，没有手续，会计怎么下帐？”(《皇城根》)
当后续话语为攻击型时，言者带有针锋相对的主观情态，此时的否定语力是最强的，如：
(16) “我没干就是没干！你不要以为，抓住了我的小辫儿，我就会屈服，就会去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笑话！金一趟藏在密室里的神签儿，你不去偷，难道是我老头子跳墙进去偷的呀？”(《皇城根》)
“笑话”没有否定词却能表达否定义，是一种隐性否定；其次，“笑话”主要是对对方言域或行域的否定，是一种程度的否定，且这种否定处于负面评价中程度较强的一端，是一种强否定；当“笑话”的否定语力等级越低，越靠近连续统的左边，其体现的人际互动功能越强，越靠近连续统的右边，其体现的立场表达功能越强。
5. 结论及相关问题
隐性否定名词能够隐晦地传递出否定的意味，它们是语言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反映了人类大脑处理信息的机制与外部环境相互影响的结果。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在语言中构建起复杂而精妙的否定系统，用以准确地表达否定的概念和情感。学界对否定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否定副词和否定句式上，对否定名词的研究少之又少，笔者查阅各种文献资料仅在知网上找到两篇[11]。可以看出，否定名词这一概念尚未被大多数学者关注或接受，因为如果按照否定名词的这一定义来看，汉语中有很多没有显性否定义的词却表达否定义的，以“X话”为例，见表2：
Table 2. Summary of negative expressions related to the word “Hua” in everyday language
表2. 日常用语中“话”字相关否定表达汇总
X话 |
释义 |
傻话 |
傻气、幼稚的话 |
废话 |
没有意义的话 |
鬼话 |
编造的不真实的话，非常离谱的谎话 |
屁话 |
毫无价值、该被否定的话 |
疯话 |
颠三倒四的话；不合常理的话 |
梦话 |
比喻虚妄不能实现的话 |
痴话 |
不明事理的话 |
这样看来，它们都属于隐性否定，是能够表达负面立场的标记，并且否定语力强，属于强否定。与“笑话”不同的是，上表中的“X话”都是对对方言域的否定，而“笑话”既能表达对对方言域的否定，也能表达对对方行域的否定。同时它们的内部差异也很大，其他几个“X话”的否定意义可以从X的语素义看出来，语义比较清晰，而表否定义的“笑话”相较上述“X话”则经历了更为复杂的认知隐喻和语用推理的过程。实际上，不管X的性质是什么，“X话”都是语用否定，其隐性否定义主要还是通过“X”的语素义来传达的。这类立场标记的表达形成机制离不开认知隐喻和语用推理的推动作用。
除了“X话”外，还有一些与言说相关的可以表达隐性语用否定的立场标记语，比如胡扯、胡说、无语、瞎说等双音节词；还有一些习用型实体构式，如：还说呢、哪里的话、瞧(看)你说的、谁说的、这话说的、再说一遍等，不管是词语还是句子，都具有语体口语性、语用灵活性、表达主观性和交际互动性的特征，且这些表达语用否定的立场标记语都属于话轮中的应答语，用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态度或立场，形式上必须有否定主体和否定客体存在。不同的是，这些立场标记语的否定强度等级不一，在此不再细述，另文讨论。
本文考察了“笑话”的词义演变过程，并对“笑话”一词进行了性质界定，本文认为，“笑话”是隐性否定词，其语义否定义是由“笑”来传达的，表达嘲笑、可笑、荒诞义，其语用否定是由“笑话”对对方言域或行域的否定来传达的。隐性否定“笑话”所传达的负面立场在特定语境中呈现出不同的语力等级，表现为：不理解 < 不认同 < 反对 < 斥责。立场标记“笑话”的语义否定等级位于连续统的右边，且越靠近连续统的右边，其体现的立场表达功能越强。“笑话”的立场表达通过在不断变化的语境中显现出来，而说话者的主观看法对其立场表达也会产生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