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得慌”结构语法化研究
Research on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the Structure “X De Huang”
DOI: 10.12677/ml.2024.1210930, PDF, HTML, XML,   
作者: 顾 菲: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关键词: X得慌语法化句法位置语境X De Huang Grammaticalization Syntactic Position Context
摘要: 关于“X得慌”结构的性质学界仍存在争议。“X得慌”在方言中也普遍存在,“得慌”无实际意义,表示说话人主观感受。本文从语法化的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入手,结合历时和共时两方面,探讨“X得慌”的语法化过程。据分析,该结构受句法位置、语境、语用等因素的影响,由跨层组合单位“X + 得 + 慌”逐渐向词缀“X + 得慌”发展的趋势。利用方言事实进一步补充和完善“X得慌”语法化链条。
Abstract: The academic community remains divided over the grammar nature of the structure “X de huang”. This structure is widely present in dialects and represents the speaker’s subjective feelings, and “de huang” has no actual meaning. This paper aims to delve into the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of “X de huang” by examining the necessary and sufficient conditions for grammaticalization, along with both diachronic and synchronic perspectives. Analysis suggests that the structure “X de huang” is influenced by factors such as syntactic position, context, and pragmatics, showing a trend of evolving from a cross-layer collocation “X + de + huang” to a suffix “X + de huang”. Utilizing dialectal facts to further supplement and perfect the grammaticalization chain of “X de huang”.
文章引用:顾菲. “X得慌”结构语法化研究[J]. 现代语言学, 2024, 12(10): 583-590. https://doi.org/10.12677/ml.2024.1210930

1. 引言

“X得慌”结构在官话方言以及晋语1中普遍存在,对于“X得慌”结构中“得慌”的分类仍存在不同看法。《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将读轻声的“慌”处理为“表示难以忍受(用作补语,前面加‘得’)”[1]在《重编国语辞典修订本》(2021)中将轻声的“慌”处理为语助词“含难以忍受之意,如言‘烦的慌、闷的慌、累的慌’等”。《现代汉语词典》和《重编国语词辞修订本》的释义是一致的,都表示“难以忍受”义,前者认为“慌”作补语,后者认为“慌”作语助词。

对此学界存在不同观点,其中主要包括程度副词说、词缀说和中间结构说。对于“得慌”结构在归类上的争议,主要是因为虚词向词缀发展过程中存在的一种中间状态,若将两分模式变为三分模式,增加半自由语素一类,或许可以更好地概括事实,更有利于揭示“X得慌”的演变过程。语言的共时变异是历时演变的必然结果,相反地,语言演变过程中经历的不同层次也必然会散布于不同的方言之中。本文引入方言中的现象,从共时的角度探讨“X得慌”虚化的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

2. “X得慌”的性质划分

2.1. “X得慌”的性质

根据对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语料库以及方言调查的整理,共计搜索到910条相关语料,分析“X得慌”的结构和语义特征整理如表1。从表面上看,这些结构都是由“X得慌”转换而来,但实际上,他们在语法功能和语义特征上都存在区别。

Table 1. The semantic features and syntactic structure of “huang”

1. “慌”的语义特征和句法结构

发展阶段

变体形式

语义虚实程度

语义特征

句法结构

举例

阶段一

X + 得 + 慌

动作上的慌乱

结果补语

打得慌

X + 得 + (N慌)

述补套主谓

搠得人慌

阶段二

X + 得慌

主观上的不舒服

状态补语

闷得慌

烧得慌

(X + 得慌) + 了/的

附缀

窘得慌了

闹得慌的

(X + NP)慌

烧手慌

晒脊梁慌

2.1.1. “X得慌”在句中的分布形式

表1中可知,“X得慌”结构形式与语义虚实程度密切相关,结构越松散,其语义越实在,反之,则语义虚化程度越高。其语义的虚化主要分为两个阶段的五种不同表现形式,第一阶段存在两个结构变体,结构之间的紧密度弱,“慌”的语义实在,语音上表现为重读,句法上做补语或谓语。第二阶段存在三种不同表现形式,结构之间的结合越加紧密,语音上表现为弱读,句法上可以做补语或附缀。在阶段二中,形式上是状态补语,但实际上不是典型的补语结构,处于向附缀过渡的阶段,结合语义上的虚化因此与阶段二合并。因此对于“慌”的虚化程度主要结合句法和语义两方面的考量。

2.1.2. “X得慌”句法结构的主要观点

从狭义上来说,汉语缺乏形态手段,这也使得汉语中的虚语素和词汇语素一样在书写形式上没有差别,因此这对于像“X得慌”这类结构的定性与分类存在困难。目前对于“X得慌”主要存在以下三种分类观点。

观点一:程度副词说,认为“X得慌”结构中“慌”附着在助词“得”后构成程度副词,表示程度特别高。朱德熙(1982)认为虽然“X得慌”形式上是状态补语,但和一般状态补语不同,没有相配的否定形式,不存在“X不慌”这类表达[2]。“X得慌”从表面上看与补语的构造是平行的,但二者在语法功能上并不完全对等。马庆株(1992) [3]、朱磊(2018) [4]认为“程度副词 + X + 得慌”结构中“得慌”作为谓词“X”的结果补语,与前加程度副词属于“类框架式叠加”现象。但一般情况下,谓词性成分很难同时受状语和补语的修饰,因此“程度副词 + X + 得慌”应属于非典型组合成分搭配,也是“得慌”虚化的诱因之一。

观点二:词缀说,即认为“X得慌”中的“得慌”是词缀,与中心语“X”凝固成词,表示“主观上不受控制且不舒服的一种感觉”。聂志平(2022) [5]在文中列举了“X得慌”的一系列语义特征,但对并未对每个语义特征给出明确的语义来源,因此本文借助对“X得慌”虚化过程的探讨,进一步分析其语义特征来源。

观点三:中间结构说,该观点认为“X得慌”仍处于由述补结构向词缀演变的过程中,一方面“X得慌”并不是典型的补语结构,“慌”本身不能受程度副词修饰;另一方面“X得慌”还未完全凝固成词。引用董秀芳(2004)对这种中间状态的定义,这是因为“得慌”的功能作用范域存在着由句法范域向词法范域的演变趋势,并且这种变化还未彻底完成[6],因此“X得慌”也就处于述补结构向词缀发展的一种中间状态,我们认为“得慌”应属于半自由虚语素,其演变趋势是进一步变为纯粹的词缀。

张谊生(2018)继续探讨了新时期“X得慌”与“X到死”“X到爆”等结构的类同性,“X得慌”在结构上趋向定型为一个强调构式[7]。“X得慌”通过官话、晋语等方言语境进一步扩展到网络交际中,其意义也随着使用者的表达需求而发生变异,属于创新型表达方式。对于“X得慌”结构的研究仍存在一定意义。

2.2. “X得慌”满足半自由语素的条件

结合董秀芳(2004)和张斌(2013)中对虚词和附缀的定义,符合半自由语素大致可以满足以下3点:1) 两可性。既可以作为词内成分出现,也可以与短语成分结合,作为句法层面的成分出现;2) 黏附性。只能单向依附于某个成分,语音上失去独立性;3) 功能泛化性[8]。进入到“X得慌”格式中,语义发生类化。

2.2.1. 黏附性和功能泛化性

“X得慌”满足后两个要素,一方面,“得慌”位于句尾读轻声,依附于中心词“X”之后,不能独立运用。另一方面,进入“X得慌”格式中后,“X”的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都随之发生变化,由原来的实义动词变为强调主观上的感觉。

(1) 这一程子,长顺闷得慌极了!外婆既不许他出去转街,又不准他在家里开开留声机。(《四世同堂》老舍)

(2) “凉的更甜,我正饿得慌呢。”(《淮上人家》袁静)

(3) 这样,大刘就不窘得慌了。(《闪光的灯塔》王澍)

(4) 这家里要是摊上这么听话的爱人也够闹得慌的。(《淑女》丁广泉)

“X”可以是动词、形容词等。从结构上来看,例(1)“闷 + 得 + 慌 + 极了”中“慌”属于第一阶段“X + 得 + 慌”的组合,整个结构位于句中,后与“X”的紧密度较弱,可以独立运用,“慌”后还可以加程度补语“极了”,此时“慌”语义实在,表示动作上的慌乱。例(2) (3) (4)中“饿的慌呢”“窘得慌了”“闹得慌的”等属于第二阶段“(X + 得慌) + 了/的”的组合,此时“得慌”可以作为一个整体,位于句尾读轻声,依附于中心词,不能独立运用,后面可以带语气词“呢”“了”“的”等。比较例(2)和例(5),在例(5)中,“X得慌”后仍可以接名词性成分,仍属于第一阶段“X + 得 + 慌”结构,语义实在,表示动作上的慌乱。因此“X得慌”的语义虚化程度与其句法结构和句法位置密切相关。

(5) 可是这一年来,在我饿得慌的当儿,我一见人家养着的小猫、小白兔,我就恨不得生吞活剥的吃了下去。(《放下你的鞭子》陈鲤庭)

2.2.2. 两可性

虚词和词缀之间往往存在一种中间成分,该成分具有不稳定性。根据实际语言事实显示“得慌”仍处在既可以作为词内成分,也可以与短语成分结合的两可状态。作为词内成分附缀于“X”之后,使得“X”和“得慌”临时结合成为一个整体,二者表达共同的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也是其黏附性和功能泛化性的体现,对此在第二章也会继续讨论。下面主要讨论“得慌”可以作为句内成分的具体表现和功能,由表1可知,在“X得慌”中,“慌”属于句内成分存在两种形式:“X + 得 + (N慌)”和“(X + NP) + 慌”,其中第一种形式出现在古汉语文献语料中,第二种形式在方言中常常使用。

在古汉语中,“慌”可以作为句法层面,它的作用范域可以是短语,其功能是跟在复杂短语后面表达实际意义。如:

(6) 桂姐道:“娘且是说的好,乞他奈何的人慌。”(《金瓶梅》)

(7) 那妖怪抹了一眼道:“师父,我的皮肤都冻熟了,不敢要这位师父驮。他的嘴长耳大,脑后鬃硬,搠得我慌。”(《西游记》)

(8) 金莲道:“怪行货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我的苦恼,谁人知道,眼泪打肚里流罢了。”(《金瓶梅》)

上例中“慌”是附加在主谓短语作补语,显然不属于词内层面。结构上,属于述补结构套主谓结构的复杂形式“X得 + (N慌)”,“慌”作谓语,此时“慌”属于阶段一,有实际意义。

在方言中,以晋语邯新获济小片为例,表现形式为“(X + NP) + 慌”,如:

(9) 这水太烫了,烧我手慌。(豫北晋语)

(10) 站太阳地久了晒我脊梁慌。(豫北晋语)

“慌”附加在述宾短语之后,属于阶段二,表达主观上不舒服的感觉,无实际意义。若将句中定语提前,句子可由述宾短语句转换为主谓短语句,语义不发生改变。如“我的手烧得慌”“我的脊梁晒得慌”,可以由“(X + NP) + 慌”转换为“X + 得慌”,由句法成分转换为词内成分。

“慌”存在可以作句法成分和词内成分的两可状态,且在现代汉语方言中“慌”作为句内成分虚化程度更高。因此若从董秀芳(2004)的三分模式,可将“慌”归入半自由语素。

3. “X得慌”语法化的必要条件

上文对“X得慌”的性质进行了定义,其中“得慌”属于半自由语素,主要针对其作为句法层面的讨论,接下来将主要讨论“得慌”作为词法层面的虚化过程。关于语法化的条件,Traugott提出了三条标准:语义相宜(semantic suitability)、结构紧邻(constructional contiguity)、频率(frequency) [9]。解惠全(1987)在谈虚化的依据和途径时,曾指出:实词的虚化要以意义为依据,以句法地位为途径,指出最容易发生实词虚化的位置是状语和补语[10]。接下来从句法位置、句法组合和语境几方面探讨“慌”虚化的必要条件。

3.1. 句法位置对语义虚化的影响

通过对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现代汉语语料库CCL以及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等语料库检索发现,目前所搜集到的文献中最早出现“X得慌”结构的是《全元曲》,共有18例。

(11) 我这里走的慌,他可也赶的凶。(《全元曲》)

(12) 小生害得眼花,搂得慌了些儿,不知是谁,望乞恕罪!(《全元曲》)

(13) 你道是打的慌胡乱指,不想这头巾在那里。(《全元曲》)

例(11)“走的慌”与“赶的凶”, “慌”与“凶”并举,语义实在,有“慌乱”义。例(12) (13)“慌”后还可以带补语成分“了些儿”“胡乱指”,“慌”可以独立运用,属于阶段一“X + 得 + 慌”结构。以上“慌”做中心语“X”的补语,可以独立运用,此时信息焦点在“慌”上,“慌”有实际意义,表动作上的慌乱。且中心词“X”多为动作动词,“走”“搂”“打”等语义均指向施事,由于心急或者场面混乱,导致动作幅度过大,继而引起动作上的慌乱。“慌”的动作性也较强,此时“慌”已经开始占据补语的位置,但语义仍较为实在,其语义特征表现为[+动作性]。

3.2. 句法组合对语义虚化的影响

受到进入“X得慌”中核心词“X”的语义影响,“慌”的语义由“动作上的慌乱”引申出“主观感觉上的不舒服”。除动作动词以外可以进入“X”的动词逐渐扩大,如“累、胀、堵、闷、挤、窝、憋”等表示感受类动词。

(14) 马林生站起来,又去拿了个苹果,没削皮便啃了一口,“我太累了,今儿一天我累得慌!饭也没吃饱。”(《大陆作家》王朔)

(15) 辛丽奶水足,胀得慌,可老陈的儿媳吃了不少催奶东西,就是没奶,而小家伙一喝牛奶就吐。(1994年人民日报·第2季度)

(16) 他来不了啦!我说你这么叫不嫌干得慌啊?(中国传统相声大全)

(17) 可是谁也没感到僵得慌。(《上任》老舍)

(18) 潘总毫不在意地说:“没有什么,开始我觉得胸部闷得慌,可是过了一分钟光景,心又跳起来,比从前跳得更有劲,就这么一回事!”(《第三颗钮扣》陈日朋)

其中“累”“胀”等都属于生理感受动词,表示主观感觉上的不舒服。去掉“得慌”不足句,此时属于阶段二“X + 得慌”形式,仍属于述补结构,语义重心在中心词“X”上,“慌”不再表示实际的“动作上的慌乱”,而更着眼于当事人的感受,由实指变为虚指,且“得慌”位于句尾轻读。结构上,“累得慌”“胀得慌”“干得慌”“僵得慌”“闷得慌”可以等替换为“很累”“很胀”“很干”“很僵”“很闷”等,“慌”表示一定的程度义。受中心词的影响,“慌”的动作性逐渐减弱,表达“主观上的不舒服”,其语义特征为[−动作性] [+程度]。

3.3. 语境对语义虚化的影响

聂志平(2022)对“X得慌”语义特征进行概括时认为“X得慌”具有[−如意] [−自主]等语义,但是并未正面展开分析该结构每个义项的来源,聂文认为“既然不是X本身所具有的,只能理解为‘得慌’带来的。”我们认为该语义特征一部分与“慌”本身的语义有关,一部分可能来源于对被动语境的吸收。王力(1957)将被字句的语用义定义为“不幸、不愉快”[11],这个说法得到吕叔湘(1979) [12]、朱德熙(1982)等学者的支持。

遍检CCL语料库中满足“X得慌”结构的所有语料,在古代汉语里“X得慌”结构存在大量被动句语境,有的句子带有很明显的被动标记“被、着(著)”等。如例(20) (21)。

(19) 睡魔缠缴得慌,别恨禁持得煞。(《全元曲》)

(20) 好歹要吃得醉饱了才去,被他打搅得慌。(《全元曲》)

(21) 白侍郎要住下,著这二位催逼的慌,好生败兴。(《全元曲》)

在上例中,“X”与“慌”的语义指向不同,“X”的动作由施事发出,“慌”是受事所承受的结果,且该结果是抽象的、不具体的。在例(20) (21)中,中心词“X”为动作动词,但“慌”均位于句末,若轻读,则可以分析为阶段二“X + 得慌”,反之也可以分析为阶段一“X + 得 + 慌”。由于语境分析中存在的可能性,“打搅”“催逼”只是由于客观情况的非自主,带来说话人主观上的不舒服,但可能并未带来实际动作上的慌乱。“慌”的虚化仍处在过渡阶段,语义特征可以概括为为[±动作性] [+程度] [−自主]。

从认知的角度来看,“非自主可控”的动作或事件的发生往往是出乎意料的,而出乎意料又往往和不如意经常是联系在一起的[13],因此可以由[−自主]引申出[−如意]之意。

(22) 有辆普通车就行了,一辆高档车,好几十万,我坐上也烧得慌。(1994年人民日报·第2季度)

(23) 吊料工每天工作时间只有三四个小时,正闲得慌,不如两岗都由他顶了,奖金福利则按多劳多得计。(1994年报刊精选)

(24) 哪怕分开一小会儿,他的心里也觉得空得慌。(《敌后武工队》冯志)

(25) 你日后不出家则已,要出家还是在京城出家,免得我们见不到你,想得慌。(《李自成》姚雪垠)

中心词“X”的语义色彩并无明显的褒贬之分,但“X得慌”结构往往只出现在情况不如意的语境中,语义上暗含令人不舒服的主观感觉。例(23)中“烧”虽然作为动作动词,但在此句中,“我”并不是真的被车座烫得发烧,而是因为车子太高档,使“我”心里感到不舒服。同样的,“闲”“空”“想”本身语义色彩都是中性的,进入到“X得慌”结构中产生致使义,即“使我闲”“使我空”“让我想”,由于前面分句表示的原因引起说话人产生主观上不舒服的感觉。受语境和语音弱读的影响,“X得慌”结构愈加紧密,“慌”的虚化程度也逐渐加深。能够进入“X”的词也不再受限于语义色彩。如(26)“X”也可以为褒义词。

(26) 俺们这开心慌,你提他弄啥咧?(豫北晋语)

“慌”仅仅作为后缀附着在中心词之后,在方言中“得”往往可以省去。“X得慌”产生[−自主] [−如意]的语义特征主要受到“慌”的自身语义以及被动句语境义的影响,但随着“X得慌”结构的泛化,其语义特征也在不断模糊化,表程度义不断加深,此时“慌”完全虚化,语义特征为[+程度]。

4. “X得慌”语法化的充分条件

对于Traugott提出的关于语法化的三条标准,江蓝生(2006)认为那都只是必要条件,而不属于充分条件。对于汉语来说,第一、二章的分析都属于语法化的必要条件,而常规结构式组合成分变异是引起语法化的真正诱因之一[14]

根据此前所讨论的被动语境对“X得慌”语义具有一定影响,使得“X得慌”结构具有[−自主] [−如意]的语义特征,又“慌”在句中处于补语的句法位置,既然在形式上占据了补语的位置,因此“X得慌”必然会受到补语的语法意义的影响,在语义上具有程度义。在常规结构中副词和补语一般不共现,但根据语料显示,在现代汉语中“X得慌”所在结构形式为“F + X得慌”。因此该组合成分打破了常规组合的平衡,属于变异句式。在变异句中,“F”本身表程度,与“慌”表程度义的义项重复,因此,“慌”在非常规的变异句中可能会继续弱化,使得“程度义”逐渐消失,由此促成变异结构式重新恢复平衡。如:

(27) 妇人道:“好急的慌,只是寒冷,咱不得拿灯儿照着干,赶不上夏天好。”(《金瓶梅》)

上例“X得慌”结构中“X”为动作动词。由于冬天又冷又黑,不如夏天,妇人和西门庆二人在寒冷黑暗的环境下行苟且之事,“慌”可以理解为是实际上的动作慌乱。但“X得慌”前有程度副词“好”,其中“好”修饰“急”,“慌”也修饰“急”,二者同指,都表示“急的程度高”,就容易产生语义羡余。若要达到句法组合的平衡,那么就要重新构建常规组合。

在现代汉语中“F + X得慌”大量存在,但其语义已十分明晰,“慌”与“得”凝固成为半自由语素,属于第二阶段“X + 得慌”形式。“很堵” = “很堵得慌”、“更扎了” = “更扎得慌了”等。“得慌”已无实际意义,只起到构词的作用。去掉“得慌”也仍然成立。

(28) 他觉得出自己的功课有了进步,虽然心里很堵得慌。(《牛天赐传》老舍)

(29) 二婶!你那么说,我心里就更扎得慌了!(《女店员》老舍)

(30) “到外面闯闯吧!在这里有点憋得慌。”(1996《作家文摘》)

(31) 可是方成却说:“闲着更累得慌!”(1994年报刊精选·08)

(32) 说了好多回都没写心里怪臊得慌的。(1994年报刊精选·03)

(33) 别的还好,就是干活的时候真憋得慌。(新华社2003年4月份新闻报道)

“得慌”逐渐凝固成构词语素,发展为语用义,即说话人为了强调状态的程度,主观增加程度副词来丰富句子成分,造成部分语义重合,出现“F + X得慌”的变异句式。因此造成“慌”进一步虚化的诱因是句中程度副词与“慌”的组合出现语义羡余,由于句法位置的后置以及语音上的弱化,在与程度副词竞争中处于弱势,表程度义的语义特征由程度副词承担,而“慌”不再作为“X”的补语,经过重新分析,逐渐和“X”凝固为一体,由“X + 得 + 慌”凝固为“X + 得慌”成为一个整体。

在方言中结构助词“得”在语音上弱化并完全脱落,“慌”直接附着在“X”之后,已完全失去负载句子焦点信息的功能,去掉“慌”意义不变,“慌”在句子中仅仅起到补足音节的作用,这可能是受到汉语双音化趋势以及方言中语言习惯的影响。如:

(34) 这种事也能干的出,这人咋这傻慌。(豫北晋语)

(35) 这水也太烧慌了。(豫北晋语)

(36) 这孩长得真俊慌。(豫北晋语)

由于“慌”虚化程度的不断加深,其功能的泛化也不断扩展。为了适应语言交际的需要,该结构在发展过程中产生了新的语言现象,“X慌”除了可以表示“不如意”的语义之外,还可以用于表达“夸赞、赞赏”之意,完全受构件“X”的语义决定。张谊生(2008)讨论了“香得慌”“美得慌”等用法,这类例子与方言中“俊慌”“美慌”等可以相互印证。可见,“X得慌”进一步虚化以后,构件“X”在语义色彩方面进一步扩大,体现在褒义词“美、香、俊”等词也可以进入该结构中,表示说话人的一种主观描摹,其中“慌”已完全成为不表义的构词成分。

5. 结语

“X得慌”结构是由组合式述补结构经过漫长的语法化演变而来,作为已经固化的结构,首先对“X得慌”结构的性质进行讨论,该结构仍处于述补结构向词缀发展的一种中间状态,属于半自由虚语素,其演变趋势是进一步变为纯粹的词缀。其次,“X得慌”结构的整体语义特征起初主要受“慌”的语义特征影响,但在其虚化过程中离不开句法位置、语境等因素的影响,促进了“慌”的进一步虚化。

通过以上对“X得慌”结构语法化的演变条件、演变过程的描写和解释,可以对现有的语法化理论起到检验和丰富的作用。同时本文在文献语料的基础上,结合方言中生动的语言事实对“X得慌”语法化的演变诱因进行深层次的描写和分析,从共时的层面对语法化的探讨起到了检验和丰富的作用。

NOTES

1晋语邯新片获济小片存在“X慌”的形式,根据笔者田野调查所得。

参考文献

[1]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 现代汉语词典[M]. 第7版.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6: 572.
[2] 朱德熙. 语法讲义[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82: 137.
[3] 马庆株. 汉语动词和动词性结构[M]. 北京: 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 1992: 170-172.
[4] 朱磊. 现代汉语程度副词的新形式和新功能研究[D]: [博士学位论文]. 上海: 上海师范大学, 2018.
[5] 聂志平. 北京话的“X得慌” [J]. 方言, 2022, 44(1): 88-98.
[6] 董秀芳. 从虚词到词缀的转化谈汉语虚语素的内部分类[J]. 汉语史研究集刊, 2004: 78-89.
[7] 张谊生. 当代汉语“X得慌”的演化趋势与性质转化[J]. 汉语学报, 2018(1): 38-47+96.
[8] 张斌. 现代汉语附缀研究[D]: [博士学位论文]. 上海: 上海师范大学, 2013.
[9] 蒋绍愚. 词义变化与句法变化[J]. 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 34(1): 132-144.
[10] 解惠全, 洪波. 古代汉语表示被动的“被”和“见” [J]. 天津师大学报, 1987(5): 85-88.
[11] 王力. 中国现代语法[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85.
[12] 吕叔湘. 语法修辞讲话[M]. 北京: 中国青年出版社, 1979.
[13] 沈家煊. 不对称和标记论[M]. 南昌: 江西教育出版社, 1999.
[14] 江蓝生. 超常组合与语义羡余——汉语语法化诱因新探[J]. 中国语文, 2016(5): 515-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