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位名词“X头”的多角度考察
Multi-Angle Examination of the Aximuth Noun “X Head”
DOI: 10.12677/ml.2024.1211983, PDF, HTML, XML,   
作者: 汪 莉: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黄石
关键词: 词缀语法化隐喻Affixes Grammaticalization Metaphors
摘要: 本文从认知语言学的视角出发,基于朱子语料库语料,考察作为方位词词缀“头”的语法化过程及机制,本文认为“头”虚化为方位词词缀主要是隐喻机制在起作用。首先以“头”的虚化发展历程为切入点,并引进相关语法化理论;其次,在对“头”的语义进行考察的基础上,分析“左右内中旁”不能与“头”搭配的原因主要是视觉感知和语义俯瞰;最后,对于“东、西、南、北”后的“头”是否为词缀进行了认定。研究表明,表方位的“X头”的语法化机制大致遵循了两条认知途径:从具体到抽象;从空间到时间,且“东、西、南、北”后的头不是词缀,是词根。对方位名词“X头”的研究有助于深入理解汉语词汇的演变和语法构造机制,丰富语言学理论体系,还有利于为语言的认知研究和跨语言比较提供新的视角和素材。
Abstra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this article examines the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and mechanism of the “head” as the aziment affix “head” based on the Zhuzi corpus. This article believes that the metaphorical mechanism is mainly at the role of the metaphorical mechanism that the “head” is transformed into an affix. The article first takes the virtualization development process of “head” as the entry point, and introduces relevant grammatical theories. Secondly, on the basis of examining the semantics of “head”, the analysis of the reasons why “left and right inner, middle and side” cannot be matched with “head” is mainly visual perception and semantic overview. Finally, it is determined whether the “head” after “east, west, south and north” is an affix. Research shows that the grammatical mechanism of the “X head” of the table direction roughly follows two cognitive paths: from concrete to abstract; from space to time, and the beginning after “east, west, south and north” is not an affix, but a root. The study of directional nouns with the suffix “X head” can help deepen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vocabulary and the mechanisms of grammatical construction, enrich the theoretical system of linguistics, and provide new perspectives and materials for cognitive research and cross-linguistic comparison.
文章引用:汪莉. 方位名词“X头”的多角度考察[J]. 现代语言学, 2024, 12(11): 57-63. https://doi.org/10.12677/ml.2024.1211983

1. 引言

在现代汉语中,附缀造词是一种重要的构词法。“头”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名词后缀,本文所要讨论的“头”为方位名词词缀。汉语的语法结构一直包含着词缀,这种情况从古至今一直没有改变。作为一个关键的语言组成部分,词缀在所有的语言学著作里都不能被忽视。语法学界有很多学者都对词缀进行了讨论并且意见不一,如:丁声树[1],赵元任、吕叔湘[2] (1979)、胡裕树[3]等,综合各家观点,本文认为“头”作为后缀使用时,应满足三个基本条件:首先,它必须附着在其他语素之后;其次,其功能仅限于表达语法上的意义;最后,它能够明确指示词的类别,因此作为方位名词后缀“头”应具备以上特征,同时,“X头”表示方位名词时发生了语音弱化,词缀“头”要轻读。

在《语法讲义》的方位词部分,朱德熙[4]将“头(儿)”作为方位词的后缀,并列举了相关的表格进行了解析。本文结合朱先生的观点将方位词与“头(儿)”结合,见表1

Table 1. Lexicon of “X-heads” orientation words

1. “X头”方位词词表

方位词

形式

方位词

形式

方位词

形式

上头(儿)

/

东头(儿)

下头(儿)

/

西

西头(儿)

前头(儿)

里头(儿)

南头(儿)

后头(儿)

外头(儿)

北头(儿)

/

/

/

对此主要有三个问题,一是“头”为什么能够用作表方位的后缀;二是把“上、下、前、后、里、外”后的“头(儿)”视为词缀,这一点在学术界应该是没有异议的,但是对于“东、西、南、北”后的“头(儿)”是否为词缀,我认为还有待考证,如果不是则不能把“东、西、南、北”中的“头”归到方位词后缀中;三是“‘左、右、内、中、旁’ + 头”为何没有被使用至今还没有学者给出确切的解释。本文将结合认知语言学相关理论,在共时和历时的层面上对上述问题进行解释,以期对汉语语法以及二语教学起到一点启发和借鉴作用。

2. “头”的语法化过程

东汉文字学家许慎[5]在《说文解字》中注:“头,首也”,即指人的头部,指人的身体最上部如口、耳、鼻、眼等器官的部分,这句话说明了“头”最早出现的背景。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头”的意义逐渐演变,用来描述事物的顶部或前部或者边缘。例如:

1) 夫陈善田利宅,所以战士卒也,而断裂腹、播骨乎平原野者,无宅容身,身死田夺。(《韩非子》)

在东汉时期,“头”字开始从具体的实词向虚词转变,并作为词缀的使用得到了显著的发展。根据文献记录,当“头”用作方位词的后缀时,如“前头”、“后头”、“上头”和“里头”,已经形成了表达方位的习惯用法。特别是在东汉时期的佛经文献中,“后头”一词不仅用于表达空间方位,还扩展到了时间概念。在这种情况下,“后”字所指的不再是空间位置,而是时间上的“之后”。如果是用来描述空间位置,“后头”则应被理解为一个方位词。

2) 矛,冒也,刃下冒矜也。下头曰鐏,鐏入地也。

3) 钩镶,两头曰钩,中央曰镶。或推镶,或钩引,用之之宜也。

4) 陆机云:“出江海,三月中从河下头来上。身形似龙,锐头,口在颔下,背上腹下皆有甲,纵广四五尺。今於盟津东石碛上钓取之。大者千馀斤。可蒸为,又可为,鱼子可为酱。”(《尔雅注疏》十卷(晋)郭璞注(宋)邢昺疏)

魏晋南北朝时期,“X头”又出现了一些新的表方位时的用法,“东头”“西头”“南头”“北头”开始出现后并被广泛应用。此时,“头”基本上可以和所有表自然方位的词结合,但是一直到现代汉语中“头”始终没有和“左、右、内、中、旁”结合。

5) 蔡司徒在洛,见陆机兄弟在参佐廨中,三间瓦屋,士龙住东,士衡住西。(《世说新语》)

唐五代时期,“头”缀已经很流行,除了前文提到的“前头”“后头”“上头”“下头”“里头”“东头”“西头”“南头”“北头”,还有“外头”“顶头”“尾头”等形式。

6) 岩前有六间楼,面向东造,南置文殊像,骑双师子,东头置维摩像,坐四角座,老人之貌,顶发双结,幞色素白,而向前覆,如戴莲荷。(《入唐求法》)

7) 争如臣向青山顶,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且一觉睡。(《全唐诗续拾》)

宋以后“头”缀活跃,“头”缀有了新的发展,构成了很多新词,用于方位词后的用法沿袭唐五代,在这里不再赘述。

3. “头”的语法化机制

任何词缀的产生都不是凭空而来,都有其自身的原因。语法化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语言现象,它标志着词汇向语法结构的转变。此外,这一过程也涉及到心理认知的演变,即认知从一个领域迁移到另一个领域。语法化的完成离不开我们的主观认知作用,而本文提到的“方位名词+头”的缀化主要通过隐喻这一认知途径表现。“头”的认知变化离不开隐喻和转喻机制,隐喻范围更广。空间关系与时间关系相比,前者是更为基本的关系,一切时间关系都是在空间关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汉语空间关系的表达主要是通过方位词实现的。人体的头位于身体最上方,它最早是通过形象构造和位置相似的特点映射到其他非人体范畴,既包括无生命的实体,也包括有生命的实体。这种向具体域的投射,建立在简单的相似性基础的隐喻过程,是人类认知发展的基本阶段。人类早期经常以“身体经验”去认识世界,许慎的《说文解字》里总结的人类思维特征:“近取诸身,远取诸物 ”,就是指把人对自身身体部位的认识运用到外部事物之中。由此可见,人体及其器官是人们认知世界的基础。人类借助于自己的身体去认识世界,这个过程主要有两条途径:一是从具体到抽象;二是从空间到时间。人类首要的认知对象和范畴就是空间,人类在最开始认识世界的时候很有可能就是从自己在空间中的感受和体验开始的。人的身体是具有三维空间的实体,可以有边界、整体与部分、前后、里外等空间关系,根据“头”在人体中的位置,它可以映射到垂直空间的最上和水平空间的最前,因此“头”对空间域的映射使得“上头”“下头”“里头”“外头”“前头”“后头”的表达得以成立,而“左头”“右头”不能成立我认为有两种解释:一是视觉感知;二是语义俯瞰。

由于隐喻机制的作用,“头”有了事物的顶端、前部或者边缘义,因为“头”可以表示空间意义,方位词上下、前后、里外、东西南北等与“头”的组合能够标示一个大致的方向范围,所以可以共同构成方位名词。人们通常基于自身作为参照点来判断上下、左右和前后的方向。除了使用以自己为中心的参照系之外,人们也常常利用自身之外的其他物体作为参照标准。视觉感知提供了我们对于周围环境的感知基础,我们通过眼睛感知到的信息构建了对于空间的感知和认知。以“头”为参照点时,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对空间知觉的认识绝大部分是基于人的眼睛,人类视觉系统天生具有空间方向性,其视网膜的鼻侧部分视觉信息会投射到颞侧的空间区域;相应地,颞侧部分的视觉信息则投射到鼻侧空间;同样,视网膜的上半部分视觉信息投射到下方空间,而下半部分的视觉信息则投射到上方空间。人眼在水平内的视线是:双眼区域大概在左右60˚以内区域;单眼视野的标准视线每侧94˚~104˚。见图1

Figure 1. Graphical representation of the range of the human eye’s visual field

1. 人眼视野范围图示表

人眼的视野范围为头的前面,能看到超过180˚的视线范围,有了“前头”的概念,相应的“后头”的概念应运而生,与“前头”相对。由于人正视前方时,看不到左右两边的全部空间,所以不能说“左头”“右头”,而可以说“左边”“右边”“左面”“右面”,此时是以知觉者整个人来作为参考系的,既有一维空间的“边”的概念,也有二维空间“面”的概念。

储泽祥、谢晓明[6] (2002)用“语义俯瞰”理论来解释现代汉语里一般不说“左头、右头”的原因。语义俯瞰是指源词,即一个词的原始意义,绝大多数情况下仍然控制着新词的意义或新词分布的语法语义环境。“头”原本指的是人类和动物的关键部位,后来通过隐喻扩展到了无生命的长形物体,用来指代这些物体的两端。对于动物而言,头部两侧分别称为左和右。同理,如果将这种方位概念应用到物体的一端,其两侧也应分别称为左和右。因此,“左头”和“右头”的说法在逻辑上是不合理的,因为“头”与“左”、“右”并不处于同一方向上。尽管语缀“头”已经经历了虚化,但它最初的意义仍然对它的组合能力产生着影响。至于“东头、西头”这样的用法,在描述地理位置时,通常指的是那些形状较长的物体,如村庄或房屋。由于房屋通常呈长形,且习惯上是朝南而建,东西方向较宽而南北方向较窄,因此东西两端都可以称为“头”。在这种情境下,“东头、西头”的表达方式就变得合情合理。CCL语料库收录“东头、西头、南头、北头”情况如下,见表2

Table 2. Corpus inclusion of “East, West, South, North”

2. “东头、西头、南头、北头”的语料收录情况表

东头

西头

南头

北头

现代汉语

413

341

230

113

古代汉语

255

288

149

106

无论是古代汉语还是现代汉语,“东头”“西头”的使用频率要明显高于“南头”“北头”,本文认为“东头”“西头”出现时间要比“南头”“北头”早一些。这是因为古人最常用的方法就是通过观察太阳来辨别方向,日出为东,日落为西,向阳为南,背阴为北。先民最先识别的方位是东方,而后是西方,南北是以东西为参照而来的,《现代汉语词典》[7]中对“东西南北”的解释可以例证。

人类所面临的物理空间是三维的,位置空间的特点在于他们在语言中能够反映出三维空间的概念,而其他的方位词组只能表示一单纯线性的空间概念。“内、里、中”能表达容器性的空间关系,“外”则表达排除性的空间关系,“内、里、中”都是跟“外”相对而言的。关于“内”跟“里”的区别,本文认为这跟语体有一定的关系,里常用,偏白话,口语色彩浓;内少用,偏文话,书面色彩浓,并且“里”主要用于具体事物,“内”主要用于抽象事物,表方位时只有在具体的参照物下才能表示位置,所以只能用“里头”,不能用“内头”。“旁”表示位置时指“边、侧”,本身就跟“头”的语义相矛盾了,所以不说“旁头”“旁面”,只能与“边”搭配,组成“旁边”;“中”表位置时指中间,跟四周、上下或两端的距离相等的部位或位置在两端之间的,与“头”的语义矛盾,所以不跟“头”搭配。这也是语义俯瞰在起作用。

Heine & Claudi & Hünnemeyer [8]提出认知域的抽象等级是:

人→物→事→空间→时间→性质

从方位词后缀“头”的发展事实来看,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

人体头部→动物的头或物体的一端→从空间发展到时间域→方位词后缀。

从语义角度分析,“头”作为实词的语法作用经历了逐步抽象化的过程,它的意义从具体的空间指向扩展到了更抽象的概念层面,最终转变为一个词缀,仅保留语法上的功能。它与其它方位词结合,共同构成了表达方位概念的词汇。此外,“头”还在持续虚化,又从空间域引申到时间域,成为一个表示时空概念的词,如“前头”“后头”既可以表示空间的前后,也可以表示时间的过去和将来。因此说后缀“头”的语法化过程大致遵循了隐喻的两条途径:从具体到抽象;从空间到时间。

4. “头”的词缀问题

《近代汉语概论》[9]中把含有词缀的词称为加缀式合成词,在语法学领域,学者们根据词缀意义的虚化程度,将加缀式分为两个主要类别:第一类是真词缀,这指的是那些已经高度虚化的词缀;第二类是类词缀,指的是那些尚未完全虚化,但具有类似词缀功能的词缀。要判断一个语素属于真正的词缀还是类词缀,可以从以下三个标准进行考量,见表3

Table 3. Comparison of “true affixes” and “class affixes”

3. “真词缀”与“类词缀”对比表

位置

意义

读音

真词缀

完全固定

基本虚化

大都弱化

类词缀(向真词缀转化的中间过渡形式)

基本固定

正在类化

保持不变

赵元任[2]在其1979年出版的《汉语口语语法》中提出,“东南西北”后接的“头”应被视为词根而非词缀。朱德熙[4]则在2002年的《语法讲义》中将“东南西北”后的“头”归类为词缀,并在“方位词”一节中予以讨论。许多有影响力的大学现代汉语教科书都采纳了朱德熙的这一观点,并将其内容完整地编入教材中。然而,吕叔湘[10]在同年发表的《现代汉语八百词》一书中,并没有将“方位 + 头”构成的词组如“东头、西头、南头、北头”纳入其讨论范围,并且特别强调,在这些词中,“头儿”代表的是“末端”的意思,并且不以轻声发音。吕叔湘在同年的《现代汉语八百词》中,并未将“方位+头”这一构词方式下的“东头、西头、南头、北头”收录其中,并特别指出“头儿”在这些词中意为“终端”,且不发轻声。

因此,当“东、西、南、北”与“上、下、前、后、里、外”这些方位词后接“头”时,尽管它们在句法位置上看似相同,但在发音和意义上却有明显区别。“东、西、南、北”后接的“头”一般不以轻声出现,并且它具有明确的指向位置末端的含义,这与本文所讨论的词缀应具备的三个条件不符。基于此,“东、西、南、北”后接的“头”既不属于真词缀,也不属于类词缀,而是作为复合方位词中的一个词根存在。而“上、下、前、后、里、外”后接的“头”在位置上完全固定,意义上已经高度虚化,不再具有具体意义,并且在语音上发生了弱化,是合成方位词的后缀,是真词缀,发轻声。

5. 结语

本文在认知语言学的视角下考察了方位词“X头”的语法化机制,并探讨了“左右内中旁”不能跟“头”搭配的原因,以及“东西南北”后的“头”是否为词缀。研究表明,表方位的“X头”的语法化机制主要是隐喻,大致遵循了两条认知途径:从具体到抽象;从空间到时间。“左右内中旁”不能与“头”搭配可以用“视觉感知”和“语义俯瞰”理论来解释。另外,本文还认为“上、下、前、后、里、外”后的“头”是合成方位词的后缀,“东、西、南、北”之后的“头”不是后缀,是复合方位词的词根。

参考文献

[1] 丁声树, 等, 著. 现代汉语语法讲话[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61.
[2] 赵元任, 著. 汉语口语语法[M]. 吕叔湘,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79.
[3] 胡裕树. 现代汉语[M]. 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 1981.
[4] 朱德熙. 语法讲义[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2.
[5] 许慎. 说文解字[M]. 北京: 中华书局,2013.
[6] 储泽祥, 谢晓明. 汉语语法化研究中应重视的若干问题[J]. 世界汉语教学, 2002(2): 5-13.
[7]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 现代汉语词典[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6.
[8] Heine, B., Claudi, U. and Hünnemeyer, F. (1991) Grammaticalization: A Conceptual Framework.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9] 袁宾. 近代汉语概论[M]. 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 1992.
[10] 吕叔湘. 现代汉语八百词[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