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对话中人称代词的移指现象
The Phenomenon of Shifted Reference of Personal Pronouns in the Dialogues of Dream of the Red Mansions
摘要: 汉语中的人称代词是汉语词类中最常用的一类,在叙事语句中人物对话为规约化直接凸显的信息,其中展现的信息可分为“情感”达与“权力”结构两类。本文专门探讨了《红楼梦》中出现的所有人称代词的类别,并进一步探究不同人称代词所蕴含的立场,尤其文本中某些人称代词通过移指所实现的不同语用效果。
Abstract: In Chinese, personal pronouns belong to one of the most frequently utilized lexical categories, and their appearances in narrative dialogues conventionally and prominently emphasize information related to the characters. The information conveyed through these pronouns can be categorized into two dimensions: “emotional” expressions and “power” structures. This paper specifically delves into the classification of all personal pronouns employed in the classical Chinese novel Dream of the Red Mansions (Honglou Meng), and further examines the stances embodied within different personal pronouns. In particular, it scrutinizes the diverse pragmatic effects achieved by the shifting references (transference) of certain personal pronouns in the text.
文章引用:畅若男. 《红楼梦》对话中人称代词的移指现象[J]. 现代语言学, 2024, 12(11): 147-155. https://doi.org/10.12677/ml.2024.1211994

1. 引言

冯巩在2015年春节联欢晚会小品《小棉袄》中,用一句“小伙子,今天叔叔就做主,把他最亲最爱的女儿,就托付给你了。”把整个小品对话推向高潮。这句话里,没有用“我”而是使用“他”作为对话立场的主体,把自己这一“父亲”身份单独拎出来,既表达着自己与女儿的分离的一种惋惜,同时客观冷静地分割对话主客体。用移指代词“他”构建虚拟对话,将心理世界不能或者不愿直接向对方表述的内容间接表达了出来,给予说话者自身一定的心理空间,找到了一个情感宣泄的方式。是人称代词在日常使用中经常出现的特殊情况,而这种人称代词有所特指且所指对象发生转移、变更的现象被称为“移指”。

这种现象在现代汉语交际与对话中频繁出现,例如:

(1)

a. (老师说):“今天上课,我们将要学习的是《最后一课》。”

b. (小王)你为什么收这笔钱?(小明)这笔钱别人给了,能不收吗?

c. 许知远:在我们现在这么一个反智力的社会情绪下面,做一个爱智慧的人是什么感觉?

陈嘉映:一定是很独立的。所以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习惯于想自己的,干自己的,不怎么在意别人怎么想。

由此可见这样的人称代词的移指现象用途和所指范围非常宽泛,所要表达的内容会根据语境语义的不同有所变化,有目的有意识地强调说话人所在立场。立场表达是一种社会行为(方梅:2009,2015)。每个人使用话语或言语时都会自觉或无意携带者自己的立场观点、评价,凸显着独特的价值判断与自我抒发。Du Bois (2007)认为立场有这样的力量:一是调用社会文化价值调整立场参与者之间的关系;二是给利益的目标体分配价值,并以这种价值分配来定位社会行为人。本文将此种研究理论运用在具体语言分析内。《红楼梦》[1]人物众多、关系庞杂,牵扯到几大家族各自归属、利益与血缘关系。其中使用的人称代词中既承担着互动双方的交际与会话行为,又会暗含着不同人物背后的行事逻辑与话语立场。《红楼梦》中的白话在词汇、语意等方面与现代汉语[2]非常接近。但对其人称代词及移指的研究还比较零散,本文主要从立场表达等方面研究《红楼梦》中人称代词中的移指现象,试图探究其蕴含的情感表达与立场。

2. 红楼梦人物对话叙事中的人称代词运用分析

2.1. 现代常用的人称代词的种类与功能

典型人称代词所表示的是言语交流时人与人之间的客观关系,是以说话人为基点 形成的三身关系:第一人称指说话人,第二人称指听话人,第三人称指对话双方以外的相关人员。在人际交往的语言使用中说话人总是采用一定的方式来指称自己或受话人,如:姓名、亲属称谓、社会称谓或人称代词。人称代词的使用极其隐含意义即“言外之意”是备受关注的语言现象。在红楼梦中,各大家族、各色人物的各种态度、面对同一件事的表达与诉求、评论与看法会叠加、升华,在多维多主体互动中相互碰撞,彼此不同动态地建构各自的话语立场[3]

人称代词在语言中起到指代、引用、归属等多种功能[4]。根据功能和人际关系,人称代词可分为一、二、三人称,不同的人称代词使用可窥见人物关系、身份认同等信息。人称代词根据其指代对象和作用可分为三大类,即第一人称代词“我”“我们”、第二人称代词“你”“你们”“您”以及第三人称代词“他”“她”“他/她们”。这些代词的使用直接反映了说话者、对话者以及被讨论事物以及对象之间的关系。

人称代词在语言交际中承担着多样的功能。首先,构建了角色关系,显现了交际参与者之间的社会地位和权力动态。第一人称代词使用是最为明显的基于自身立场给出的判断评价与观点立场。第二人称代词的运用可以突显出对双方对话的尊重程度或亲近程度,而第三人称代词则传达了一种相对可观的陈述或具有特殊意义描述。其次,人称代词在情感表达和立场观点方面具有重要作用[5] [6]。通过选择特定的人称代词,说话者能够表达自己的情感、态度和观点,同时引导听众对话的情感氛围。最后,人称代词在言语中有时还隐含了文化因素。不同的语言和文化背景下,人称代词的使用可能体现出各种习惯和礼貌规范。在红楼梦中就更加具象的体现在平级对话、上下层级对话,出现在日常聊天、批评、教育、埋怨[7]、质疑、评价[8]等多种使用场景。

2.2. 红楼梦中的人称代词

本文暂以“三身代词”的人划分方法来划分《红楼梦》中的人称代词(后附三身代词的划分来源),红楼梦中的代词主要包括:第一人称代词单数形式“我”,复数形式“我们”“咱们”,第二人称代词单数形式“你”,复数形式“你们”;第三人称代词单数形式“他”,复数形式“他们”等,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指称代词如“人家”“别人”“俺们”等不同形式。例如:

(2)

a.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第一回)

b. 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第二回)

c.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又何曾见过?(第三回)

《红楼梦》还出现了其他代词如“自己”、“愚”、“众人”、“众位”、“大家”、“彼此”、指示代词加称谓语与特定对象交流时使用的特殊称谓等多种用法,在此暂时不进行详细讨论。《红楼梦》中出现的主要人称代词情况如表1~3所示。

其中第一人称产生移指现象的有108次。第二人称出现移指现象的有72次。第三人称移指现象出现了21次。

简言之,红楼梦中的人称代词用法和使用频率已经基本接近,与现代汉语常用的人称代词区别趋小。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红楼梦》中的对话语料进行考察,列举移指现象,分析其中暗藏的情感抒发与语言特色。

Table 1. The occurrence of first-person pronouns

1. 第一人称代词出现情况

我们

咱们

总计

次数

7915

1217

608

24

5

25

9

1

9804

百分比

80.732

12.413

6.201

0.244

0.05

0.255

0.918

0.010

100

Table 2. The occurrence of second-person pronouns

2. 第二人称代词出现情况

你们

尔等

总计

次数

6283

997

11

14

3

6

14

1

7329

百分比

85.728

13.603

0.150

0.191

0.041

0.082

0.19

0.013

100

Table 3. The occurrence of third-person pronouns

3. 第三人称代词出现情况

他们

他家

总计

次数

6868

930

287

7

8092

百分比

84.874

11.493

3.547

0.087

100

3. 红楼梦中人称代词的立场表达

言语行为的实施往往涉及人际问题(Schneider 2017: 254),因此说话人在实施特定言语行为[9],往往需要考虑相关话语对人际关系的影响。本文所要探讨的人称代词移指现象也是人际双方关系的考量。人称代词的移指可以有效展现对话的情感和立场差异,还伴有不同的移情程度。德国美学家费舍尔于十九世纪首次提出移情概念,后逐渐扩展到语言学领域,成为语用学研究中的移情理论,所谓移情是指设身处地站在对方角度来看待问题(冷雨航,2020)。Du Bois (2007)也指出,人类使用语言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表达一定的立场。

由此提出了评价(evaluation)、定位(position)和认同(alignment)三位一体的“立场三角”理论。本文借用了杜波依斯的站位三角理论解析人称代词的移指用法。

也就是在表达一个立场时,立场行为会同时产生三类立场后果:1) 说话者所处立场正在评价客体;2) 说话者所处立场对主体(通常是自己)进行定位;3) 立场表达[10]者调节与其他主体之间的认同度。《红楼梦》中的人称代词移指也含有以上几种含义。

3.1. 第一人称

1) 第一人称代词单数“我”移指第二人称单数“你”

(3) 当时住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第七十三回)

此处平儿想要批评的是住儿媳妇,这里的“我”也是特指“你”一方面表双重强调,一方面又不便于如此锐利地做出威胁受话人积极面子[11]的行为。“你我”含有揶揄、暗讽的情感含义,让说话者和受话人“定位”好自己的身份地位再做决断。把自己和受话人放在同一立场上也颇有一番指桑骂槐的阴阳责难意味。

2) 第一人称复数“我们”移指第二人称复数“你们”

(4)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来升闻得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同事人等说道:“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丢了。”(第十四回)

面对新上任的王熙凤,来升和同事人乃是站在同一的情感立场与行为认知立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为了免受责难,干好府内事务。来升使用第二人称将说话人和受话人纳入同一群体,足可见得她对府中权力结构的变动予以了足够的重视。让原先的群体接受王熙凤的管辖显然是全新的命令行为。威胁到了受话者的消极面子。这句话的使用可以和本文第二章第三节王熙凤与来升对话时利用“你们”移指“你”比较分析。

3) 第一人称复数“咱们”移指第二人称复数“你们”

(5) 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第二十二回)

例(5)的前情是贾母让黛玉点戏,黛玉推让给薛姨妈王夫人,贾母再次进行劝阻。贾母为保证自己的提议得到受话人的接纳,特地利用了这种“咱们”移指受话人的“礼貌补救策略”,让黛玉放心,让在场听话众人感到被尊重认可。前文中的“你们”本来不包括说话者(贾母),只包含受话人组成的单一群体,用“咱们”[12]后,指称对象也发生了转移,转变为“由说话人和受话人组成的团体”[13]。从而关照受话人感受,拉近权力最高者与府内年轻公子姑娘的距离,更觉贾母之和蔼可亲。增强协同立场。

4) 第一人称复数“我们”移指复数“他们”

(6) (周瑞家的)“……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第六回)

第一个和第二个“我们”是尤值得关注的。第一个“我们”完全不包含说话人和受话人任何一方,泛指的是整个府里负责服务的群体即文中提到的“同事人”,完全独立于说话者与受话者之外。须知双方皆是女性(周瑞媳妇与刘姥姥),第二句情景是刘姥姥前来拜谒贾府,周瑞向刘姥姥解释说明情况时,带有因刘姥姥不了解情况的轻微嗔怪。应介绍“他们男的”与“我们女的”所要做的工作,形成并列关系。这样转指的用意一是出于周瑞媳妇对自己所在的这一家族所做工作与两类分工有着透彻了解,十分清晰里面的分工与常见任务,体现她的能干精炼。二是女性在当时虽有掌管家务之责并无家中实权之威。通过消解人称界线[14],把自己摆放在管理府邸的上层位置,为其能力出众增强话语信度。这个主语的移指与换位展现了女性依附于家庭主力的一种思想观念,从侧面彰显男性在当时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

5) 第一人称代词复数“我们”“咱们”移指单数“我”

(7)

a. 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第二十七回)

b. (刘姥姥)笑什么?这牌楼上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第四十一回)

c. 贾蓉又道:“那张华不过是穷急,故舍了命才告。咱们如今想了一个法儿,竟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了妄告不实之罪,咱们替他打点完了官司。(第六十八回)

例(7)中三组例子都是第二人称复数移指“我”,即移指说话者一人,“我们”移指“我”这种情况在《红楼梦》全书的对话句中出现过42次。咱们移指“我”出现过11次。移指代词“我们”“咱们”显然不包括受话人所在群体,但由于物理语境的作用(现场只有说话人),代词被局限于对话现场的说话人自己。说话者借用“我们”“咱们”这一群体力量[15]模糊所指对象,让说话者更加有底气表达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增加可靠性。

6) 第一人称代词复数“咱们”移指第二人称“你”

(8) 绣桔因(对迎春)说道:“……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第七十三回)

绣桔和迎春是地位尊卑明晰的主仆关系,平时也多以“姑娘”敬称迎春。前几日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不知所踪,绣桔怕头钗被府内老妈拿去典卖了银子,而迎春又不愿争抢、性格温软,寻常言语是劝不动的。绣桔抛弃旧有的上下礼节、冠履倒易,以陪伴多年的姐妹情谊的身份大胆使用第二人称“咱们”,削弱话语强硬程度,希望通过这样的言语劝阻迎春把事情上报,力图达到既定的劝慰效果。

7) 第一人称代词单数“我”移指第三人称单数“他”

笔者在《红楼梦》对话暂时里面没有发现此类移指,在红楼梦中绝大多数第一人称单数我表达以下含义:在对话中表明自身立场、说话人主观加入甚至深度参与到所谈事项中;在句中也常作主语起到自我“定位”的用途[16]

3.2. 第二人称

1) 第二人称“你”移指第一人称“我”

(9) 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来便行礼,说:“……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服侍姐姐。”

凤姐儿忙下座以礼相还,口内忙(对尤二姐)说:“……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第六十八回)

王熙凤听闻贾琏在外偷娶尤二姐,得知事情后严密封锁消息,等贾琏离去后,她便带人去了小花枝巷的尤二姐家里,第一次与尤二姐碰了面。王熙凤见尤二姐这次会面注定不怀好意。她绝对不能容忍尤二姐对她构成的半点威胁。在身份上本是凤姐优于尤二姐的,两者现在应该是对立关系,尤二姐在凤姐面前不甘示弱摆出架子,可王熙凤不声不响地用“你我”移指自己,再加上后面自称“我”为“奴”,自降身份突出自己作为正室的大度体贴,富有同理心。让尤二姐感受到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痴心于同一人的“认同”立场。凤姐为了与尤二姐划清界限先主动接近,再使用人情伦理施压于尤二姐,显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尽展凤姐的做事为人的巧妙与圆滑。

2) 第二人称“你”移指第三人称“他”

(10) 尤氏(对凤姐)笑道:“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而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第四十三回)

例(10)中尤氏面露笑意地劝诫显然威胁到了凤姐的积极面子,受话人在施加压力之前特意为凤姐施加“定位”,将双方都拉入旁观者视角。留出一定话语空隙便于客观评判凤姐现在的情绪状态,有礼有节,还带有一丝活泼,让受话人接受说话者的劝诫,削弱威胁受话人积极面子的力度,突出其言语之目的性。

3) 第三人称“你们”移指“他们”

(11) (倪二):“……若说贾二这小子他忘恩负义,我便和几个朋友说他家怎样倚势欺人,怎样盘剥小民,怎样强娶有男妇女,叫他们吵嚷出来,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里,这一闹起来,叫你们才认得倪二金刚呢!”(第一零三回)

这里第一处划线按藤花榭系列刻本作“他们”,原作“你们”。倪二与他媳妇的对话,倪二见贾家不愿说情,气不打一处来,口中气愤胡言,采取了散布贾府腌臜消息的假设以逞口舌之快,“你们”不包括受话人,而是特指不愿帮忙的贾芸以及背后的贾家,关系到两家的情义与家族底细,打破贾府光鲜亮丽的外壳,增强话语能量,掷地有声。

4) 第二人称复数“你们”移指第二人称单数“你”

(12)

a. (宝玉)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这个祖宗作什么!”(第八回)

b.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第五十五回)

c.听凤姐与来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说着,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的唤进。(第十四回)

在红楼梦中对话语句中383个含有“你们”,其中发生移指有42次。例(11)a、b“你们”这个群体并不包括受话人以外的人,属于有针对性的特指“你”,但又碍于面子或是身份地位差异,不便直接说出。例(11)c首先王熙凤接管了府内的这些事物,“你们”没有直接指向对方,对话者是原先管事的领头人,王熙凤先找负责人单向沟通,利用“你们”泛指受话人原先所在的群体,扩大指称对象范围,为之后接手事务留下商量余地和对话空间,凸显王熙凤的管理才能。本句与来升与同事人谈话时用“我们”移指受话人所在的“你们”群体,有异曲同工之妙。

3.3. 第三人称

1) 第三人称“他”移指第一人称“我”

“他”移指“我”,同“我”移指“他”的情况相类似,笔者暂时没有在红楼梦中找到这样的案例,笔者查阅资料发现这种现象多数出现在访谈、对话、纪实类采访、小品节目等形式的文字稿中,可见这两种形式的移指都在交际互动中额外构建了虚拟对话,说话者将受话人带入到发话人所构筑的虚拟对话和对话情景中,直接呈现原生态对话场景使受话人能感同身受,从而达到协调并和发话人达成一致立场的目的。这样的用法在《红楼梦》中尚未发觉。

2) 第三人称“他”移指第二人称“你”

(13)

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

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

宝玉笑道:“我多早晚儿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第八回)

这里黛玉其实想问的是“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可她执拗心中郁闷,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当众说出,只得假借“他”字敲打宝玉,质问宝玉如何不愿再待一会,拉开双方心理距离。黛玉出现情绪波动,心理失衡。利用第三人称“他”暂时把宝玉排除在对话之外,一方面又满怀期待,希望宝玉“认同”黛玉不希望他走的想法。可以避免直接使用“指责”“批评”“反驳”等威胁听话者积极情绪或者正向反馈词汇,给对话双方一个缓冲,让宝玉再慎重考虑,给予答复。包含黛玉自我的情感期待与内心立场,企图把他拉入自我阵营。

(14) 凤姐儿(对平儿)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第五十一回)

第二人称代词换称涉及的人称转换是第三人称代词“他”移指第二人称代词“你”。例(14)中,凤姐用三人称代词“他”指称受话者平儿。话语中虽然有埋怨意味,但是通过代词转换式人物指称,说话者改变了原先的交际角色关系,拉远了抱怨话语与受话者之间的距离,起到了削弱抱怨口气的作用。既有效表述说话者所处立场正在负面评价,还让平儿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梳理“私自给人”这件事的正确性。在《红楼梦》的对话言语中,“他”出现了5781次,其中有5处移指第二人称“你”[17],这种现象非常少见。

3.4. 人称代词中零代词的使用与立场表达

(15) 秦钟笑说:“给我。”宝玉叫:“给我!”智能儿抿嘴笑道:“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第十五回)

这里故事发生的情形是三人在寺院重逢的情形,智能儿在这句话之中使用的是零人称代词,实际上三个人的身份地位相差巨大,这段话想表达的本义是“(宝玉和秦钟)你们两个人一碗茶也争!”即使智能儿和两人的性别、成长环境不同、身份地位也并不相同,平日里在贾府宝玉的身份是“宝二爷”,秦钟也是名门贵族,零冠词表面呈现为秦钟不讲尊卑的无礼行为,实质是三人关系亲密的见证,是超越了年龄与身份的情谊。

(16) 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第二十回)

宝玉说“死了干净”在句中非常明显指的是宝玉自己,黛玉却故意打岔拌嘴,装作听不明白的样子。实际上正是句子中的零代词[18]使其他理解成为可能,林黛玉抓住言语所缺失之人称,故意将它当作宝玉故意为之的非明确指称说话技巧,这样宝玉随口而出自我贬低的话语就成了特意针对黛玉“阴阳怪气”的消极预言。这个例子说明即使零代词的所指在语境中相对明确,受话人仍可以故意装作不解其意或歪曲理解,并借此回击、回怼、抨击发话人。旨在挑战对方立场,坚定自身立场,是建构话语权的有效手段。有时人称代词前后会跟着负面情感词语、感叹语、詈骂语和诅咒语。急于说话者当前有关的负面状态[19]或者是负面评价如负面情感词语、感叹语,能够实现立场表达在情感状态上的定位,表达负面评价。这些语词,缩小了对话的空间,拉大了人际距离,将立场分歧与差异扩大化。

作为礼貌手段的零代词也可以沦为互相言语讥讽的借口,这说明话语的礼貌是相对的,有赖于交谈时间、语境、交际双方的关系[20]、亲疏远近等多种因素。

3.5. 结论

在红楼梦这部名篇巨著的文本中,众声喧哗,话语狂欢。回应、支持、喧嚣、热闹、聚会、争执、谴责、质疑、求证、道歉、反驳、辩解、挑战、权威等多种声音互相关联、交相辉映。红楼梦大量出现以人称代词为关键词,附着其他语言成分的话语标记进行立场定位、评价、协同。立场主体之间的互动由于错位使用人称代词,带来或协商,或支持,或反对,或补充,或修正,逐渐完成立场整合和分化,形成一致性立场和分歧型立场。

立场表达手段丰富多样,人称代词是其中富有代表性的一种[21],当说话人着重利用人称代词去强调自己说话、对话时使用的立场时,立场会更加鲜明,具有明显的情感和认识倾向。本文通过对《红楼梦》中人称代词的运用与立场表达的分析,发现不同人称代词在不同情境下的运用方式及其与立场表达之间的紧密联系。话语立场在语言学研究中被视为一个主观性范畴,其涉及到通过语言表达不同立场的内容。在古典小说《红楼梦》中,人称代词的移指现象成为表达角色立场的特殊方式。人称代词在《红楼梦》中不仅仅是语言表达的工具,更是展现角色评价、情感和道义立场的媒介。通过代词的选择和变化,小说呈现出丰富多样的情感关系、立场观点和道德观念。这种语言运用丰富了小说的内涵,赋予了角色以立体的形象,也让读者更深刻地理解了其中的情感世界和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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