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左右”一词,在汉语文化中有丰富的文化象征意义[1],在现代汉语中为方位词、动词或副词,《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收纳的名词义项为“左和右两方面”或“身边跟随的人”,动词义项为“支配;操纵”,副词义项为“反正”[2]。在古代,“左右”为并列式方位短语,“左”、“右”的方位概念最初是出于对人体众多器官的对称性需要而产生,如左脚/右脚、左手/右手、左眼/右眼等。接着,“左”和“右”连用成了“左右”,用来表述事物之间的空间关系,之后“左右”慢慢发展成一个凝固词,又经历了由名词–动词–助词–副词的语法化过程,本文将尝试从历时的角度,探讨“左右”的词汇化过程及语法化过程,并探究其原因与规律。
本文语料均来自BBC (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中心)和CCL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
2. “左右”的词汇化
2.1. “左右”的词汇化过程
“左”和“右”并列连用,最早在《诗经》中出现,如:
(1)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诗经•关雎》)
(2)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筵边有楚,肴核为旅。(《诗经》)
例句(1)和例句(2)都是典型的方位并列短语,例(1)表示“水中长短不一的水草啊,在水流中左右飘荡”,其中,“左右”为“左右两边”之意。例(2)中的“左右”表示“左右两边的人”,意思是为“客人刚准备入席,在左右两边入座”。所以这两句中的“左右”都是作为方位并列短语使用,表示物体或人在自己的左右两侧。
在搜阅文献时发现,在《春秋左传》中共有“左右”30例,其中“左”和“右”是两个独立的词,两者构成并列短语来充当句子成分的有16例,而另外14例中的“左右”用来转指“左右随从”之意,有词汇化倾向,例如:
(3) 夜,郑伯使祭足劳王,且问左右。(春秋•左丘明《春秋左传•恒公五年》)
(4) 吾君贿,左右谄谀,作大事不以信,未尝可也。(春秋•左丘明《春秋左传•昭公元年》)
(5) 左右曰:“不可许也,于国无赦。”(春秋•左丘明《春秋左传•晋楚邲之战》)
这三个例句中的“左右”,不再是分指左侧和右侧,而是用来统指“左右的人”,统指的用法在春秋时期萌芽,此时“左右”不再是并列短语,而是反义复合词,“左右”在上下文中有明显的回指对象出现,“左右”的这种用法在春秋时期成型并得以巩固,在之后的历史上普遍出现。如:
(6 )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西汉•刘向《战国策》)
(7) 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已阿顺赵高。(西汉•司马迁《史记•二十五史》)
随着人们的认知水平的提高,人们慢慢学着借助已有的知识和经验来阐释新的概念,让表达变得更准确和生动。在概念隐喻的作用下,“左右”的空间方位义由方位域投射到了身份地位域,表示“某一权势人物的属下,身边的人”,如例(6)和例(7)。
董秀芳曾提出,一个非词结构的词汇化要满足以下四个条件:1) 两个组成成分必须是单音节的;2)两个组成成分必须在线性顺序上一致;3) 语义上要有一定的改造;4) 用频高[3]。“左右”是由两个单音节字组成的并且“左”和“右”在线性顺序上也一致,“左右”的语义也由原来的空间方位义引申为“某一权势的属下,身边的人”,语义上有了一定的改造。春秋时期以来,“左右”作为并列复合词的用频也非常高,所以“左右”满足了以上非词结构词汇化的条件,由并列短语转类成名词,完成了词汇化。
2.2. “左右”的词汇化动因
(一) 语义基础
“左”和“右”处于意义相对的两级,但是其上位概念相同,都用来表示方向,这为它们的语义相融创造了条件,从“左边”“右边”分立的短语义,到统指左右的人,发展为高度融合的词汇义,可以看到“左右”词义融合以及凝固度不断增强的变化过程。
(二) 句法环境
“左”和“右”高频率的共同出现在一个语境中,是其词汇化的重要推动因素。在词汇化过程中,“句法位置的改变,结构关系的影响是一个重要因素”。“左右”在线性顺序上的不断贴近和高频率的紧邻共现,为它们进一步凝固成词创造了条件。
2.3. “左右”的词汇化机制
(一) 重新分析
重新分析是词汇化中一个重要的机制,Langacker认为,重新分析是没有改变表层表达形式的结构变化,常常导致,各成分间边界的创立、迁移或消失[4]。“左”和“右”原本是两个分立的单位,随着两者经常同时并紧邻出现,它们之间的并列边界就慢慢消失了,由此便成了一个结合紧密的并列复合词“左右”。
(二) 认知机制
董秀芳认为,句法单位变为复合词的过程就是一个由心理组块形成造成的重新分析的过程,线性顺序上紧邻的两个词经常一起出现,语言使用者就有可能把它们看作一个整体使用,这就使得它们原有的语法距离缩短或消失,最终导致双音词从旧有的句法构造中脱胎出来[5]。“左”和“右”经常在一个序列上高频紧邻出现,受认知习惯和心理组块的影响,它们也易被当作一个整体来使用。陆丙甫曾提出“人在理解语句时,都是一边听一边及时处理,把能够组合在一起的就尽量组合在一起,这种处理方式就是认知心理学中所说的‘组块’”[6]。“左”和“右”又同处于一个认知域,由方位义来统领表达方位概念,通过部分的抽象加合来表达整体,这是“部分–整体”的转喻思维方式发生作用的结果。
3. “左右”的语法化
3.1. “左右”的语法化过程
上文提到,在概念隐喻的推动下,“左右”的语义从空间方位域投射到了人类身份地位域。在这之后,“左右”的名词义逐渐泛化,由确指的事物开始部分虚化为不确指的成分,表示为“周围、附近”,这是方向域向处所域的投射。这种语义的表达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指人名词 + 左右”,意为“在……周围”这种用法在春秋就已经出现,如例(8),还有一种是“处所名词 + 左右”,意为“附近、周围”,大约在魏晋时期开始出现,如例(9)和例(10)。
(8) 文王涉降,在帝左右。(《诗经•大雅•文王》)
(9) 令军士不得于亮墓左右刍牧樵采。(西晋•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
(10) 造五色棒,县门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不避豪强,皆棒杀之。(西晋•陈寿《三国志•曹瞒传》)
当“左右”的名词义进一步虚化,就会发展为没有实在意义的敬称,常在旧时书信中使用,用来代替对对方的称呼,不直呼其人,而是称其左右以示尊敬,如例(11)和例(12)。
(11) 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汉•司马迁《报任安书》)
(12) 然亦不能不粗呈于左右。(唐•白居易《与元九书》)
动词“左右”的语义相对于名词发生了进一步的抽象化,动词“左右”最早出现于周朝。在古代汉语中,“左右”有三层语义:第一层语义是“帮助、辅佐”,源于名词“左右”的本义“左手和右手”,从人类的身体构造和生活经验来看,左右手经常相互配合,相互帮助,在做事的过程中缺一不可,语义逐渐动词化,就引申为“帮助、辅佐”之意,如例(13)和例(14)。
(13) 此三人者,实左右之。(春秋•左丘明《国语•晋语•四》)
(14) 吴君竭力以养其兄嫂,抚其兄之子,延师教督,而孺人常左右之。(清•刘大櫆《程孺人传》)
第二层语义表示“对人或事的操纵、支配、控制”,这种语义源自概念隐喻,一说是由身体部位的“手”引申为“支配、控制”;二说是因为“左右”作为方位词总有参照物,总是受参照物支配,指的是以参照物为中心的上下约量,其变化范围有限,因此引申出“左右”的“支配、控制”意。如例(15)和例(16)。
(15) 寡君帅越国之众以从军之师徒。唯君左右之。(春秋•左丘明《国语•越语上》)
(16) 以公用经术左右先帝五年,余闻其德。(唐•刘禹锡《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
第三层语义表示“分辩或论断其高低、优劣”,与前两层语义区别较大,如例(17)和例(18)。
(17) 意所左右,辩者不可诘。(宋•文天祥《刘定伯墓志铭》)
(18) 请露肝膂之万一,皆质于前志,非敢左右前说,惟公之采择。(宋•范仲淹《上资政晏侍郎书》)
动词“左右”具有一般动词所有的语法特征,既可以单独作谓语,后面带宾语,如例(13)和例(14);又可以直接跟在别的动词后面作连动谓语,如例(19)。
(19) 予欲左右有民。(《尚书•虞书》)
但是这种用法使用频率不高,并且使用时句法结构缺乏稳定性,这也为“左右”的进一步语法化奠定了基础。
动词“左右”在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中都有出现,但是数量远低于作为名词的“左右”。在现代汉语中,动词“左右”的第一层和第三层语义已经不常见了,但是第二层语义却在文学作品和日常表达中大量出现,如例(20)。值得注意的是,在现代汉语中,第二层语义有时会呈现名词的语法特征,放在动词后面做宾语,如例(21)。
(20) 这件事已成定局,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能左右的了的。
(21) 为了不受这些人的左右,我们全家决定搬到三里屯去。
大约东汉开始,“左右”作为助词的用法就出现了,一般跟在数量词或数量短语之后,表示概述,这种用法在古代汉语中鲜有出现,如例(22),在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非常高,如例(23)和例(24)。
(22) 语称上世之人侗长姣好,坚强老寿,百岁左右。(汉•王充《论衡•齐世》)
(23) 老詹虽然快七十了。但他个头高,一米九左右。(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
(24) 技术是加速发展的,就是说发展起来会越来越快,加上全世界都投入全力研究宇航技术,一百二十年左右飞船是可以造出来的。(刘慈欣《三体》)
“左右”作为助词表示概数时涉及到两种认知域:时间域和数量域。“左右”的名词义发生泛化就衍生出了时间域的用法,表示附近、周围,“左右”一般和时间短语搭配,时间短语既可以表示某个时间点也可以表示某个时间段,如例(25)和例(26)。
(25) 她说今天大概十点左右到家。
(26) 你这个月才休息了两周左右,需要好好休息。
当“左右”表示时间点时,一般以某个固定的时间点为参照,表示在某个时间点附近,如例(25)中的“十点左右”。如果是在书面语中,常常还会加上“早上”、“下午”等限制词语,表示时间的精准性。当表示时间段时,表示“大约多长时间”,如例(26)中的“两周左右”。
“左右”表示概述的语义是基于我国传统度量工具——杆秤。杆秤测量物品重量时需要将秤砣向左向右地挪动,最终称出准确的数字。在这种生活习惯的影响下,人们慢慢将秤杆中使用到的“左右”用到数量概念中。在概念隐喻的作用下,“左右”从空间域投射到了数量域,表示数量概念,通常紧随数量词或数量短语,作数量概数,不表述确定的数目,意为“大约……”,不区分方向,表示数量、温度和距离等的数量大小。如例(27)和例(28)。
(27) 我去学校每天要走三公里左右。
(28) 看这天,明天应该就凉快了,天气预报说会下降9摄氏度左右。
由于词义虚化程度的不断加深,“左右”产生了副词的用法,最早出现于元代,并在明清时期得以广泛使用,被解释为“无论如何事情的发展趋势都不会变”,相当于副词“无论如何”“不管怎样”,如例(29)和例(30)。在人类的认知观念中,根据参照物的不同和认知角度的不同,“左”和“有”虽然是一对反义词,但是并不绝对。蒋绍愚提出“两个反义词之间有中间状态”,“左”、“右”两词之间也存在相对的中间状态。在概念隐喻的作用下,“左右”高度凝固,发展为副词。“左右”作为副词又可以细分为时间副词和语气副词,时间副词相当于“迟早、早晚”,如例(31);语气副词相当于“不管、无论”,相对而言语气副词的语法化程度更高,主观性更强烈,如例(32)。
(29) (贾仁云)我的儿,不要买,杉木价高,我左右是死的人,晓的甚么杉木、柳木!我后门头不有那一个喂马槽,尽好发送了!(元•徐征《全元曲》第三折)
(30) 这些东西,左右是你的,如今都交与你,省的欠挂。(明•冯梦龙《警世通言》)
(31) 左右我都要把这章节完成了,明天就要交稿。
(32) 你们左右都不愿意,那明天我再来吧。
值得注意的是,在现代汉语中,“左右”往往与副词“都”连用,两词语义相同。劭勇(2019)提到“语义强化指的是连用时两个副词的整体语义是同时强化这两个副词的语义,这种语义变化情况主要分布在同一次类下语义相同的副词连用”,所以这里“左右”和“都”连用加强了语义,使得整个句子的主观性也更强。
近代以来,语气副词“左右”出现的频率较高,现代汉语中语气副词“左右”也有被使用,它们显现出来的语法特征不太相同。在近代汉语中,“左右”可以修饰更多的动词,如例(33)例(34),还可以放在各类句式前,如例(35)。有时,动词可以直接省略修饰宾语,如例(36)。但是现代汉语中,“左右”作为语气副词的频率大大降低了,但是在一些方言中使用仍然普遍。此外,现代汉语中“左右”的用法也有所改变,一般用在小句前,修饰动词“是”,如例(37)。
(33) 老陈,左右打搅你家,我有五百年不洗澡了,你可去打些热汤来。明•吴承恩《西游记》第14回
(34) 左右这是你应二爹,都来见见罢,躲怎得?(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二十二回)
(35) 想了想,左右他在那里望着影壁作揖,索性不还他礼。(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七回)
(36) 知死万死,左右一死,且进门观其动静。(明•冯梦龙《警世通言》)
(37) 今天左右做不成事情了,就去旁边紫薇公园转转吧。
3.2. “左右”的语法化动因
(一) 韵律因素
董秀芳提出,汉语双音词产生的基本条件之一就是语音条件的限制,就是二者必须构成一个双音节音步。在语气副词“左右”形成的过程中,“左”和“右”两个并列单音方位词构成一个双音节音步,满足其成词的基本要求。汉代以来的双音化趋势起到了强大的类推作用,这种情况下,高用频短语“左右”在韵律结合上发生了变化,音节韵律强度变轻了,双音节音步逐渐形成。“左面”“右面”替换了“左”“右”表区域,“往左”“往右”替换其表示方向义,由此,“左”“右”的区域义和方向义脱落,促进了并列短语“左右”的虚化融合。
(二) 句法位置
张谊生认为充当状语,或者说进入状位是名、动、形虚化的一条重要途径[7]。古汉语中体词性成分可以直接作状语,所以“左右”可以在动词前状语位置,构成“左右 + VP”的句法结构,这是“左右”向副词语法化的关键句法因素。
(三) 主观化的推动
沈家煊提出主观性需要通过一定的形式表现,“主观化”就是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8]。语气副词“左右”是一个口语性极强的反义复合词,这种主观性随着语气副词“左右”在句中的使用而逐步加深。
3.3. “左右”的语法化机制
(一) 语境吸收
语境吸收是语义演变的重要机制是语义演变的重要机制,沈家煊提到,语境吸收说全了就是吸收上下文义,在使用范围缩小的同时词义发生变化,把语境表达的意义吸收了进来[9]。语气副词“左右”在形成过程中就吸收了否定性语境“无论怎么做某事,都不会改变事情的发展方向”的语境义,成为表示说话人对已然事实的主观判断强调的语气副词,
(二) 认知机制
从历时角度来看,反义复合词“左右”是按照四个不同词性出现的,经历了从加合义到概括义再到任指义的演变过程,是一条语义虚化链。从认知角度来看,它们的语义来源都是相互联系的,都是在隐喻的作用下不同认知域之间相互投射造成的结果。董正存指出,概括义和任指义都表示周遍,其语义量都为全称,这是隐喻发生所基于的相似性基础。将现实域的周遍义投射到抽象域中,形成跨空间映射过程,从而形成任指义[10]。复合词“左右”的方位义来自人类对人体对称器官的区分,然后以自身为参照,引发人类对周围事物与自身关系的考察,“左右”的名词义和动词(支配、控制)就是从空间方位义投射到人类身份域。在方位义中,“左”和“右”是相对的,存在一个参照物,以参照物为中心,“左右”必须在量上差不多一样,这就促使从方位域投射到时间域和数量域,引申出表示约量的助词义。语气副词“左右”的产生主要是在方位域中,以参照点为中心的左右双方需要势均力敌,以至于形势不会改变,所以引申出更加虚化的“无论如何”义。所以,反义复合词“左右”语法化的外在表现形式是具体到抽象,词义越来越虚化。
4. 结语
本文从历时的角度考察了反义复合词“左右”的词汇化与语法化过程及其动因和机制。“左右”来源于古代汉语中并列方位短语“左右”,表示“左边和右边”,经过转喻投射到人类身份域,表示“身边的人”,最终固定成词。其词汇化是语义基础和句法环境推动,通过重新分析和转喻机制完成。后又经历了加合义、概括义合任指义的语义虚化,产生了“无论如何”的语义。“左右”从具体到抽象,从实词到虚词,其语法化的动因是韵律因素、句法位置和主观化推动,语境吸收和隐喻是其语法化的重要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