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难与救赎——《路》中的父与子的末日之旅
Suffering and Salvation—The Journey of the Father and the Son from The Road
DOI: 10.12677/WLS.2019.71001, PDF, HTML, XML, 下载: 886  浏览: 2,612 
作者: 黄心红: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 武汉
关键词: 旅途叙事苦难救赎Journey Narrative Suffering Salvation
摘要: 美国作家科马特麦卡锡的最新作品《路》自2006年初次亮相就好评如潮。鉴于作品中描绘的启示录一般末日之世的恐怖图景,本文试图从小说中父与子末日之旅的特殊叙事模式为出发点,阐释其精简的叙事风格与其内容的关系,以探寻文本中父亲的信念,即人类没有任何拯救的力量可以依循,唯一可以确信存在的便是人生之旅中的苦难。最终以一种无动于衷的方式去应对人生的苦难便是其救赎。
Abstract: Cormac McCarthy’s latest novel The Road has been widely acclaimed ever since its debut in 2006. In view of the depiction of the horror of a post-apocalyptic world, this essay is an investigation of the mode of the journey of the father and the son and the unique pattern of its narrative in relation to the content, in an attempt to throw light on the father’s belief that there is no way to bring salvation back for human, and if there is any, then suffering is the only salvation.
文章引用:黄心红. 受难与救赎——《路》中的父与子的末日之旅[J]. 世界文学研究, 2019, 7(1): 1-5. https://doi.org/10.12677/WLS.2019.71001

1. 引言

科马特麦卡锡2006年发表的《路》自出版以来就广受批评界与读者的喜爱。这部荒凉恐怖的小说还给作者赢来了2007年的普利策大奖。故事叙述看起来十分简单精炼,只是关于一对父子在不明原因的末日美国的路上艰难地向南方长途跋涉。小说中的自然世界图景已经全然是毁灭后的可怖惨状,绿色的有机生态环境被灰暗烧焦的荒野替代,不仅如此,一切人类建立起来的文明也摧毁殆尽,甚至这父子二人都未提及姓名。仅存的零星人类在冰冷的大地上如漂泊的孤魂野鬼,无依无靠,不知去向。除了要忍受不断侵扰的饥饿与寒冷,更有随时出没的食人族的同类残杀威胁着本已生存希望渺茫的生命。一路上小男孩在父亲的关怀与保护下,坚持了下来,直到故事的结尾父亲去世,小男孩遇到了一家好人。文本中反复出现的“带着火种”及最后一段的神秘色彩使许多评论者把论证的焦点集中在文本是否最终透露出一线希望的核心问题。

在Matthew Mullins的文章中,他指出应该转变争论的中心,强调文本突出的根本问题是现代性的失败,即主要是其颂扬过度的个人主义与工具理性,而不是关于重建一个新世界的可能。根据他的论述,小说以人文主义和某种超越的力量回应饥饿的问题,因此《路》可以看做是一种书写的新范式,它不仅揭露了其他纠正现代性问题的尝试中存在的缺点,而且也是现代性本身的一种启示 [1] 。然而,其文章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篇幅蕴含了小说关于希望存在的可能性。鉴于文中的父子为何在凶险的末日启程,父子何以在困难重重,毫无希望的旅途中坚持南行,男孩在父亲死后命运如何等,男孩父亲的信念及希望的主题恐怕是难以回避的。这些问题横亘在小说的始终,涉及到故事的叙述形式与内容的结合,故事中透露的对世界与人生的看法及小说中父亲特殊的信念。本文试图从父子旅途的叙述模式入手来探索男孩父亲的信念,以证明人类没有来改变命运的救赎力量,等待未来的只有无尽的苦难。

2. 小说中旅途的叙述模式

本篇小说的最明显书写特征就是质朴,不招摇。整个故事以一种很自然的时间顺序平铺开来,间或偶尔穿插小男孩母亲的故事,及男孩父亲的梦境与零星回忆。没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没有引人入胜的场景风貌,文本以简洁的短句子和抒情歌词式的描写来呈现一个及其恐怖的故事 [2] 。其对地貌诗意般的描述与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的大地上诗歌的完全剥离的事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此处颇有海明威的写作手法的迹象,他强调说,写就应该清楚地写那些真正的痛处。《路》中用一个生动的叙述跨越了时间的尽头讲一个人间的故事。其形式强劲有力,其内容击碎人的情感,绵延的重复中又富有微妙的变奏,这种结合谱写了一对瘦弱饥饿的父子,如死尸一般行走在没有结局的恐怖电影里的哀歌。故事的开篇既是父子旅途的开端,结尾即是父亲的死去,并已对他全心热爱的儿子做好了交代与祝福,使其能够开始新的未知旅程。尽管没有来世的期许,没有上帝,没有拯救者,除了必死的事实没有任何确信,小说《路》依旧是苦难与救赎的结合,因为无人能理解生命的全部奥秘,而唯一的希望仅仅在于生存之中。

在《如何像教授一样阅读文学》一书中,作者福斯特在很短小风趣的一章中总结,每一个旅行都是一次探寻,而这种探寻的模式通常包含五个部分:1) 探寻者;2) 将要去的地方;3) 已给出的要去的原因;4) 路途上的挑战;5) 真正要去的目的 [3] 。小说中,这对父子是主人公探寻者,或者说小男孩是真正的探寻者,一路上在父亲忠心的保护与指导下前行。将要去的地方就是他们以为温暖的南方,因为时下已是十月份但还不太确定,可他们在原地怎么也不能再熬过一个寒冬 [4] 。路上的考验与挑战有来自内部的短衣缺食的寒冷与饥饿,以及父亲身体疾病的消耗;还有外部带着敌意的环境,倒下的大树,食人的恶人及其他路上出现的陌生人。而最后一条,真正启程的原因则相对复杂,以下是本文的分析。

3. 父子启程的原因

在一档2007年6月份的读书俱乐部节目的采访中,主持人奥普拉询问麦卡锡此书的创作动因,他很自然地回答道:“哦,就是一个男人和孩子在路上而已,很简单的一个故事” [5] 。作者在写作之初也没有如何发展故事叙述的蓝图,也不知如此的启示般的梦境来自何方。他说当时和儿子约翰待在旅馆,他看着熟睡的孩子和窗外的夜景,听着远方传来的声音,然后就开始了这个故事的写作 [2] 。他也把这本书献给了这个在他老年时所得的儿子。他深知在他有生之年他不能陪伴这个孩子太长的时间,因此一种阴郁悲凉的色彩也一直萦绕在故事中的父子身上。他对世界的担忧正如小说中父亲担忧的一样。小说写作的大的背景是9·11恐怖袭击事件与美国的入侵伊拉克战争 [6] 。世界被人类的贪婪与仇恨轰炸得支离破碎,文明的多样性可以在瞬间被现代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摧毁。无孔不入的消费主义给生活带来无尽的便利的同时,也夺取了人们感知生活及与周遭世界紧密联系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故事中他们每发现一件物品都如此强调,甚至喝上一口可口可乐的日常行为变成了像神圣的仪式一般庄重。世界的毁灭是彻底的,不可逆转的,毫无希望的,正如男人说的“每一天都是一个谎言,但是你在慢慢死去,而这却不是谎言”。

他们的世界已经完全剥离了一切建立起来的系统与实质,留给男孩与父亲直接面对生与死的问题。这是一个不能再保存生命的险恶的环境,留下只有坐以待毙,父子必须采取行动了。当男孩的母亲以自杀的方式来拥抱永久的虚无之时,男孩的父亲决定坚持活下去。说男孩母亲的虚无主义是被谴责的是不公正的,因为文本中真正谴责的是夺取他人生命的食人族。实际上男人并不能劝服他妻子改变心意,而且承认她说的是仅存的事实。他无法反驳因为无以反驳,理智告诉他们没有一线存活的希望。当他们来到了生死去留的十字路口,男人显示了一种荒诞的信念与希望: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好男孩,而这正是上帝指派的。

而男孩母亲在自杀之前也留给男人类似的话,“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那就是你不会只为你自己活着,我知道因为我从未到这种地步。一个人如果没有其他人的相互支持早就跟路过的幽灵在一起了”。她的那句“我们是行走在恐怖电影里的死尸”使男人觉悟到是时候去寻找真正的生活,该为生活增添一点意义了。父母二人都不想面对世界的末日并看着孩子死去,于是父亲打算踏上南寻的道路。归根到底,这也是父亲那无根无据的希望,以及对他那必死的事实的拖延,同时也映照了父亲对人生的信念。

4. 小说中父亲的信念

正如哈姆雷特在同名戏剧《哈姆雷特》中所遇的难题一样,在检查衡量了所有的可能之后他发出“生存还是死亡,这才是问题”的感慨。他预先感知了他那无解的命运并最终平静地等待他的归宿。在第五场第二幕,他说道,“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逃过了今天,明天还是逃不了,随时准备着就是了” [7] 。这种明显的虚无主义看起来更像是认识上的绝望,而不是行动上的不顾一切,反而是一种获得的平静 [8] 。故事开始时,父亲感觉一种难忍的怨恨,并诅咒上帝,但后来他变了。他反复强调他们自己是好人,身上携带着火种。这不是一个无所顾忌的漫游者的语气,也不是像男孩母亲那样选择虚无的做法,而是一种真正的面对人生命运的不为所动,无动于衷。

这种无动于衷解释了男人荒唐的信仰,它也在他们路途上遇到的老人那里得到了印证。老人拒绝给出任何关于自己的真实信息,尤其是他的名字。除了他的确很老之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他对男人说:“我不能相信你,或是然后再做什么。我不想让任何人提起我,说我在哪里或在哪里说过了什么。”他意指人们可以谈论他,但那却不是真正的他,别人谈论的只不过是一些没有实际所指的名字罢了。他又接着说:“我可以成为任何人,在这样的时代,说的越少越好”。听起来似乎我们只有通过小心地被命运忽略,从而愚弄命运以躲避它最后的清算。尽管世界残暴无比,几乎没有人想真的离开它。人们依然带着一丝最微弱的希望继续禹禹独行。

男孩和父亲总是不断地被倒下的树,地震及冰冻的恶劣天气所困扰,这种恶意的自然环境也呼应了历史上那些早期的先驱们面对满怀敌意的荒野的恐怖描述。小说也很大程度上受惠于《圣经》的《启示录》 [2] 。美国文学的天启式的传统,更确切地说,是一系列的经济危机,环境危机,信仰危机,切身的生存与安全危机等使后启示录式的感觉在当代人之中异常流行。于此同时也解释了这种复杂的梦魇式的创作并不能算作是我们这个时代残酷与丑陋的夸张。在这场父与子的旅途上,父亲充当孩子的供养者与护卫,他们就这样暗无天日的一天一天地走着。父亲选择西西弗式的痛苦的承受,坚持着,只为相信男孩是人类那最微渺的未来 [2] 。只有男人自己知道他的苦难的尽头便是他的死亡。而当他看着如此瘦小的儿子,一双熠熠眼睛因突出而像个外星人时,他是多么不忍独自离开。在死之将至,男孩乞求父亲将他带上,父亲这时说:“我不能抱着我死去的儿子,我以为我可以,可我真的不能”。至于这个男孩,他必须静待自己拯救的力量。

一个人为何而生,为何而死,何所弃,何所留,何所持,小说故事激励着读者去询问关于奉献,生存,勇气以及目的等这些面对恐惧与毁灭的至关重要的问题 [6] 。“善”最终能够如男人所愿找到小男孩及他看到的那个孩子吗?结果很难是肯定的。在男人给孩子讲的故事中,他们总是好人,而且总是在帮助别人,而实际中“善”是很难施展的,他发现他们从不帮助别人。当父亲射杀了一个路匪时他依然要让男孩坚信他们是好人,恩惠一定会眷顾着他们。在危险突然袭来,他仍然举枪意欲结束男孩稚嫩的生命以免其落入恶魔之口。只有当危险因某种原因完全清除时,男人才恢复信念与希望。在他眼中,男孩是纯洁,善良与美的化身,即使他已经无法再欣赏这些,他面临的只有无尽的恶梦,仅有的只是瞬间的安宁。他甚至在男孩身上看见了上帝的荣光,他说:“如果他不是上帝的话,那上帝从未开口”。

男人把男孩看做上帝存在的担保,并编织神话声称他们在善的那一边来激励男孩还有自己走下去。当老人说也许男孩信仰上帝的时候,男人很明确地回答他不知道孩子信仰什么。父子在与路上其他同样饥寒交迫的人相遇时,他们多次面临道德困境。天真善良的男孩不得不要与父亲商议来让他把食物分享给别人。而父亲必须同时残忍才能保证仁慈,以自私保持慷慨。他们不知自己是否是最后的人类,也不关心,他们可以确信的是,一旦他们被抹去,旧的世界将彻底消失,而且灰烬之上再无新的世界诞生。Alan Noble在他的文章中阐明男人在他每一步都在质问上帝,除了他对上帝的怀疑,他同意他妻子的看法,即无论怎样挣扎只是徒劳,结局都会很惨,文中的“不能安抚的黑暗”,“压倒性的宇宙的漆黑真空”等都有多处暗示 [9] 。男人并不相信有某种超越的力量来拯救他们,也许苦难才是唯一的救赎。

最终父亲离开了,此时的孩子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变得意志坚强,并能勇敢地面对恐怖的世界。而此时的环境情况依然残暴不减,是男人临死前感情占了上风而无法采取行动结束男孩的生命吗?难道他忘了把男孩独留在吃人的世界上的严重后果了吗?正在此时,一家好人出现了,但这看起来更像是父亲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美好的愿望。结局意外突降的救星似乎预示了男孩以及整个人类可能的美好未来,但理性的分析只能证明这是一个美丽的幻景。男人附有条件的荒唐的信念并不意味着男孩也有此类信仰并去实现它,小说最后一段神秘的叙述更是使故事结局变得扑朔迷离。鱼类的出现指示新生命,然而他们身上的图案是关于一个无法放回的世界。其最后一句“悠悠深谷之中,一切生命都比人类古老,它们低吟述说着神秘”隐含了生命本是神圣,足以令人敬畏的,无论上帝是否在场。即便生命的开端无可追寻,生命的去向无可把握,活着就是“随时准备着就是了”。

5. 总结

在小说《路》中,人物对话极力压缩,故事情节刻意淡化,集中凸显了启示录世界的死寂,孤独与惊恐。面对极端凶险的生存环境,呈现出了三种截然不同的对待生命的态度:无情地剥夺别人的生命;自行了结自己的生命;在无法信仰希望渺茫之时依旧坚持活下去。当人类理性的计算推测无法拥有光明的前景时,人们可以依然内心怀着有生命才有希望的念想。也许我们并不需要超越性的神圣力量来拯救我们的人生。生活可能意味着苦难重重,但生命本身就蕴含了救赎的力量。

参考文献

[1] Mullins, M. (2011) Hunger and the Apocalypse of Modernity in 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 Symploke, 19, 75-93.
https://doi.org/10.5250/symploke.19.1-2.0075
[2] Lincoln, K. (2009) Cormac McCarthy American Canticles. Palgrave Macmillan, New York, 163, 164, 166, 167.
https://doi.org/10.1057/9780230617841
[3] Foster, T.C. (2003) How to Read Literature Like a Professor. Harper, New York, 8.
[4] McCarthy, C. (2006) The Road. Knopf, New York, 2.
[5] Winfrey, O. (2007) Interview. Oprah’s Book Club. Santa Fe Institute, Santa Fe, NM.
[6] Estes, A.K. (2013) Cormac McCarthy and the Writing of American Spaces. Amsterdam, New York, 201, 207.
[7] 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全集: 第三册[M]. 朱生豪, 译. 北京: 文津出版社, 2012: 283.
[8] Bloom, H. (2013) Ruin the Sacred Truths: Poetry and Belief from the Bible to the Present. Horizon Media Co., Ltd., 67.
[9] Noble, A. (2011) The Absurdity of Hope in 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 South Atlantic Review, 76, 93-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