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麦克白》作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不仅在人物塑造和剧情发展上展现了深刻的悲剧性,而且在象征性意象的使用上也颇具独特性。其中,“荒原”意象作为贯穿整个作品的重要主题,成为理解剧作内涵的关键。在西方文学传统中,荒原意象作为重要的精神象征形式在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1]。自《圣经》中的“失乐园”,到20世纪T.S.艾略特的《荒原》,“荒原”主题反复出现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作品中,象征着精神的衰败、道德的虚无以及人类存在的无望与孤独。剑桥词典对“荒原”的定义为:“一个没有任何积极内容或产出的地方、时间或情境,或者完全缺乏某种特定特质或活动的地方”,这一定义为我们理解《麦克白》中的荒原意象提供了一个切入点。
在《麦克白》中,荒原并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或物理的空间,它更是一种精神和心灵的状态。从麦克白的内心挣扎到他对权力的贪欲,再到最终的堕落和死亡,整个剧本充满了“荒原”的象征意义。通过不断的循环出现,这一主题不仅映射了个体的内心世界,也象征着更广泛的社会与历史背景中的崩溃与虚无。麦克白的悲剧命运,可以说是这一循环的典型体现,反映出一种不可避免的荒原化过程。因此,本论文将探讨《麦克白》中“荒原”意象的循环性,分析其如何通过人物命运的展开与剧本结构的安排,反复强化这一主题,进而揭示莎士比亚对人性的深刻洞察。论文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分析《麦克白》中的“荒原”意象,探讨其象征意义及其与历史的循环关系;第二部分深入探讨“荒原”背后的隐喻,分析莎士比亚如何通过循环的“荒原”意象预示了麦克白的悲剧性命运;第三部分则从莎士比亚对历史和政治的反思入手,讨论其对“马基雅维利式”人物麦克白的描绘,借“荒原”意象及其循环探析莎士比亚的历史观。
2. 《麦克白》中的“荒原”意象
莎士比亚在《麦克白》的开篇便通过极具象征性的手法,揭示了一个荒废且被邪恶笼罩的世界。剧中女巫的登场与雷电交加的天气、荒野背景相呼应,共同构成了一个充满不安、混乱与邪恶的氛围。通过这一场景,莎士比亚不仅传达了自然界的异象,还通过“荒原”(heath)这一意象,深刻揭示了社会和人类精神的崩溃。女巫们在剧中所说的“美即丑恶丑即美1”(I.i: 12) [2]不仅是剧中人物内心深处矛盾的写照,也是对扭曲现实的深刻反映。莎士比亚通过这一充满混乱与不确定性的开场,为观众展示了剧中人物所面临的道德与社会荒原。
通过对阴沉氛围的描写,莎士比亚刻画了三位女巫所象征的邪恶力量。女巫们的相会伴随着雷鸣和闪电,为整部剧定下了荒凉的基调。她们“再相逢”(I.i: 1)的地点正设定在“荒原(heath)”上,而“heath”一词即为荒野或荒原的同义词。莎士比亚特意选择在荒原上设定这一场景,首先是为了揭示当时社会局势的动荡不安,其次是通过这一场景强调女巫与邪恶力量之间的紧密联系,进一步凸显了荒原作为这一剧作的象征意义。
在《麦克白》中,女巫常被看作是麦克白内心世界的外化,代表着他内心的冲突与不安。然而,第一幕的女巫场景发生在麦克白尚未登场之前,麦克白的内心世界并未显现。因此,女巫的场景在此起到了描绘动荡局面、暗示即将发生的悲剧的作用。这种结构设计体现了莎士比亚的巧妙技艺。正如女巫重复的“美即丑恶丑即美”(I.i: 12)这一句台词,揭示了表象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异,暗示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并不如表面所见。当三位女巫现身时,正值国内战乱和社会动荡之际。通过这种设置,莎士比亚传达了一个明确的信息: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人民身处混乱,急切地等待英雄的拯救。于是,麦克白就自然成为了众望所归的救世英雄。
正如剧中将军和洛斯等角色对麦克白的描述:“英勇的麦克白……挥舞着他的血腥的宝剑,一路砍杀过去”(I.ii: 18)和“直到麦克白……与他奋勇交锋,方才挫折了他的傲气;胜利终于属我们所有”(I.ii: 54-55),这些台词展现了麦克白在拯救国家、打击敌人中的英雄形象。可见,麦克白原本是一位具有英雄气质的角色。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莎士比亚在第一幕的开场邓肯的台词中就加入了悲剧循环的隐喻。邓肯在听完洛斯的报告后说:“他(考多尔)他原来的爵位移贈麦克白”(I.ii: 66)和“他所失去的,也就是尊贵的麦克白所得到的”(I.ii: 68),这番话不仅暗示了头衔的继承,更预示着麦克白将重复考多尔的叛国行为。正是这一头衔的继承,成为了历史循环的第一个隐喻。
Quinones指出,莎士比亚剧作中时间的主导特征体现为:“时间是现实的代理,它无休止、不可避免地将有机体引向毁灭,甚至可能是遗忘。”[3]在剧本的结尾,为了为伟大的国王邓肯复仇,马尔科姆英勇地杀死了麦克白,并被加冕为新国王,由此他也犯下了弑君罪。可见,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呈现了一个封闭的历史循环,因为它从一起谋杀开始,并以另一宗谋杀结束。更为重要的是,马尔科姆在被加冕为国王之前的忏悔和自白,预示了未来历史的循环与命运:
“可是我一点没有君主之德,什么公平、正直、俭约、镇定、慷慨、坚毅、仁慈、谦恭、诚敬、宽容、勇敢、刚强,我全都没有,各种的罪恶都应有尽有,在各方面表现出来。嘿,要是我掌握了大权,我一定要把和谱的甘乳倾人地狱,扰乱世界的和平,破坏地上的统一。”(IV.iii: 91-99)
马尔科姆的台词揭示了他对未来的悲观认知。他意识到,即便他结束了麦克白所带来的荒原,自己内心深处依然充满了罪恶的种子,这种内在的邪恶最终会在他统治下再次创造出一个新的荒原。马尔科姆的忏悔与警觉,再次证明了《麦克白》的核心主题:人性中的邪恶是一切悲剧的根源,而正是这种邪恶推动了荒原的循环以及历史的重复。
3. 打开地狱之门:《麦克白》中的荒原隐喻
麦克白的权力之路充满了罪行与背叛,他的每一次杀戮都使他更加接近精神上的崩溃。麦克白在杀害邓肯之后,不仅在物质世界中建立了一个荒原,且他精神世界的崩溃也随之展开。杀死邓肯之后,麦克白正式结束了一个王朝,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王国。因此,他城堡的大门象征着通向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的大门。然而,莎士比亚在场景安排上的用意深远。麦克白弑君的场景紧随其后的是管门人的场景,这一场景充满了隐喻性。看门人自称为“地狱里的管门人”(II.iii: 1-2),这暗示着麦克白的政权将与地狱无异。莎士比亚的这一双关不仅表明麦克白创造了一个地狱般的荒原,它还预示了麦克白将进行一系列恶行的未来。
3.1. 精神之“死”:麦克白的精神荒原
《麦克白》不仅是一部揭示人性阴暗面和权力腐化的悲剧,它还是一部深刻探讨现代性和精神荒原的剧作。在莎士比亚的这部作品中,“荒原”的意象贯穿始终。T.S.艾略特在其诗篇《荒原》中借用费舍王的传说来揭示生命的衰退与土地的荒废。麦克白的情况也与费舍尔类似,他未能让自己的巨大野心得以实现,导致精神上的“死亡”。如同费舍王,麦克白失去了自我掌控的能力,并最终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和混乱。
在剧中,“死亡”是贯穿《麦克白》始终的主题之一。自剧本开始,麦克白便已陷入一种“精神死亡”的状态。在第一幕中,他直言自己的思想和谋杀欲望已经动摇了他的“常态”。麦克白的话语反映了他对自己内心的认知,他发现自己不仅在道德上堕落,而且在精神上也开始崩溃。莎士比亚在这里用麦克白的独白想要表达的是,麦克白的思维已经开始逐渐扭曲,他的内心被罪恶所支配,无法自拔。正如他在剧中的台词所言:“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态,勃勃地跳个不住……心灵在猜测之中丧失了作用,把虚无的幻影认为真实了”(I.iii: 140-143)这一切都表明,麦克白已经进入一种深刻的精神荒原,他不再是一个理智的个体,而是一个被欲望和暴力操控的空壳。
与此呼应的是麦克白对死亡的渴望。尤其是在他谋杀邓肯后,麦克白认为死亡或许是唯一的解脱。他说:“我们的心灵却把我们折磨得没有一刻安息,使我们觉得还是跟已死的人在一起,倒要幸福得多。”(III.ii: 21-24)这一点恰好与《荒原》的引言中的西比尔之死呼应。《荒原》的引言取自盖乌斯·佩特罗尼乌斯的《萨蒂里孔》(Salyricon):“因为有一次我亲眼看见西比尔被关在一只笼子里悬挂在库米城,当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想要什么?’她回答道,‘我想死。’”[4]西比尔是一位古希腊女先知,她曾渴望永生。当阿波罗赐给她永生,但并未赋予她永葆青春时,她表示自己宁愿死去。在《麦克白》中,麦克白的精神状态和西比尔求死不得的状态类似,表明了人类在现代荒原中所面临的深刻痛苦和绝望。
此外,麦克白的精神崩溃进一步暴露了人类理智的脆弱性。在剧中,麦克白的堕落不仅仅是因为野心和谋杀,而是因为他的理智逐渐被内心的欲望所吞噬。麦克白在谋杀后,迅速陷入了暴力的深渊,他命令手下继续杀害无辜,包括班柯和马尔科姆的家人。他的暴力行为和极端反应表明,他的理智已彻底丧失。他不再是那个曾经拥有英雄气概的战士,而是成为了一个无知、暴虐的暴君。他的精神荒原已无法复原,他的内心早已没有一丝光明。
3.2. 自然之“死”:双向的荒原循环
在《麦克白》中,莎士比亚通过精心描绘麦克白所创造的荒原,进一步揭示了他的精神堕落如何与外部世界的破败相互交织。剧中的荒原不仅限于心理层面的崩溃,还表现为对自然界的毁灭。麦克白的内心失衡与社会的动荡、自然的恶化密切相连,形成了一种双向的荒原循环。
在莎士比亚戏剧中,宇宙中天(自然)、人、神这三层世界是“三位一体”的有机整体,它们互有关联又相互影响,三者中哪一个环节遭到破坏,在另一层世界中必然引起异象[5]。自从看门人的场景之后,荒原的意象几乎贯穿整个剧作,象征着麦克白的道德败坏和社会秩序的崩溃。最显著的是,他对自然界的感知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最能表明麦克白对自然的感知变化的一幕是麦克白的自白,他说道:“现在在半个世界上,大自然似乎已经死去”(II.i: 50-51)。在这里麦克白是在表达自己对周围世界的感知已不再如从前那样清晰。随着自己理智的丧失,麦克白堕落为一个暴君,世界也似乎陷入了死亡的阴影。莎士比亚将这种外部环境的崩塌和恶化通过自然界的状态的变化进行了描绘。
在剧中,列诺克斯对邓肯谋杀后的“坏兆头”进行了详细描述,他将此类自然现象与麦克白的罪行紧密相连:“空中有哀哭的声音”,“奇柽的死亡的惨叫”,“不知名的怪鸟”(II.iii: 57-60)。这些描写为观众呈现了一幅充满阴霾和灾难的荒原景象,仿佛自然界的秩序也在麦克白的手中崩塌。同样,麦克德夫的台词:“混乱已经完成了他的杰作”(II.iii: 68),进一步表明麦克白不仅在精神上创造了荒原,更在整个社会和自然界中播下了混乱和破坏的种子。
接下来的情节中,洛斯补充道:“照钟上现在应该是白天了,可是黑夜的魔手却把那盏在天空中运行的明灯遮蔽得不露一丝光亮。”(II.iv: 6-7),这句话进一步加剧了剧中的荒原氛围。莎士比亚通过这些象征性的语言,传达了麦克白所营造的道德和自然的荒废。即使是时间的流动也被这一荒原氛围所吞噬,仿佛一切都无法从这种无尽的黑暗中恢复。
在此背景下,麦克白的暴行不仅摧毁了人的道德和理智,还直接影响了周围的自然环境。社会的动荡与荒废,映射了他内心深处的空虚与迷失。这种荒原的创造,不仅标志着一个个体的崩溃,也象征着整个社会秩序的破灭。在这一点上,莎士比亚通过《麦克白》巧妙地将精神荒原与自然荒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绝望和毁灭的悲剧画卷。
4. “荒原”与历史:莎士比亚历史观的隐喻性呈现
4.1. “荒原”的象征意义:非理性与历史循环
作为文艺复兴时期最著名的剧作家,莎士比亚展现了对现实生活以及政治生活的深刻洞察。《麦克白》正是这样一部反映莎士比亚历史观的作品,剧中的“荒原”意象不仅是主人公精神崩溃的象征,也暗示了历史循环与人类行为的非理性特征。在莎士比亚看来,暴君作为人格化的专制政体,是历史发展中的悲剧性冲突和人类苦难的根源[6]。麦克白从英雄走向暴君,从理性坠入荒原,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莎士比亚对历史悲剧性循环的隐喻性批判。
莎士比亚的历史观不仅体现在《麦克白》中荒原意象的循环描绘,还体现在他对“马基雅维利式”人物的刻画上。尼科洛·马基雅维利是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政治家与思想家,他在《君主论》中提出,统治者为了巩固权力和实现政治目标,可以不择手段,甚至违背传统的道德规范。因此,马基雅维利的理论提倡一种“非道德”的权力策略,这种思想对后世的政治权谋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正是一个典型的“马基雅维利式”人物。为了实现自己对权力的欲望,他不惜犯下谋杀罪行,甚至在成功夺取王位后,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弑杀和操控。他的行为和决策完全体现了马基雅维利所提出的“权力至上”的政治观念,在麦克白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历史的非道德性如何通过个人的野心与腐化得以体现。
4.2. 历史循环的悲剧性揭示
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所描绘的除了对个人欲望和权力的警示,还有对历史循环的深刻揭示。莎士比亚通过麦克白的堕落,展现了人类历史中反复出现的“荒原”悲剧模式。理想的国家和社会秩序,往往因人类的非理性、贪婪与欲望而破裂,最终导致暴力、混乱甚至灾难的发生。以此,莎士比亚揭示了麦克白的悲剧是社会因素和个人因素相互作用造成的。从而,莎士比亚在剧中加强了对当时社会的深刻批判,影射了詹姆斯一世黑暗统治下的社会现实[7]。在麦克白的例子中,他的无尽野心使他最终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精神和道德“荒原”,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历史中无数类似事件的缩影。
由此可见,莎士比亚的历史观,在《麦克白》中表现得尤为鲜明。纵观麦克白的全部生活与性格发展,不难看出莎士比亚从人文主义出发,力图写出麦克白性格中善与恶、雄心与野心的交战,又无时无刻不受当时环境的影响,无时无刻不反映社会阶级特征[8]。莎士比亚通过对麦克白这一“马基雅维利式”人物的描绘,揭示了权力与道德之间的冲突,表现了欲望和野心如何导致个人、社会乃至国家的崩溃。在这一点上,莎士比亚的历史观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他不仅仅通过剧作中的“荒原”意象反映了历史的非道德性与悲剧性的循环,也为后人提供了对领导者和政治行为的警示。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个人欲望与社会责任的矛盾,以及历史的悲剧性循环,都是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深刻探讨的主题,展示了他对人类历史、政治与道德的深刻理解。
5. 结语
在《麦克白》中,莎士比亚通过反复出现的“荒原”意象,深刻揭示了人类历史中的悲剧性循环。麦克白的悲剧,不仅仅源自个人的野心与堕落,更体现了历史中权力更迭与暴力冲突的循环。莎士比亚通过对麦克白这一“马基雅维利式”人物的刻画,揭示了权力与道德之间的深刻冲突。欲望与野心推动麦克白走向毁灭,而他的故事不仅仅是个人的失败,更是对历史中领导者如何破坏社会秩序、导致政治腐化的警示。因此,《麦克白》不仅展示了历史的悲剧性循环,也反映了莎士比亚对人类历史、政治与道德深刻的思考。因此,莎士比亚的历史观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启示:理性与道德是维持社会秩序与国家繁荣的根本,而脱离这些原则的统治将注定导致悲剧的重演。
NOTES
1本文在引用《麦克白》原文时参考了朱生豪在《莎士比亚全集》中的《麦克白》译文。以下对原文的引用只注场次和行数,括号内为(幕.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