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斯坦贝克的小说《人鼠之间》中,莱尼与乔治之间的联系构建了一种基于情感纽带与非契约性义务的精神共同体。这一共同体并非简单的个体结合,而是在精神与现实层面相互依存、相互补充,从滕尼斯的理论视角看,莱尼象征着未被工业化异化的前现代人性,其天然依赖性与情感纯粹性构成共同体的“自然根基”;乔治则扮演着共同体的“伦理守护者”角色,通过道德责任与生存智慧维系关系的稳定性。他们相互依赖,共同承受着流浪生活的艰辛和孤独,这也是底层工人互助关系的一种确立。但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共同体的存在必然成为被异化的他者,随着莱尼闯下大祸,乔治为避免莱尼遭受到更大的伤害,亲手开枪杀死了莱尼,随之生命共同体崩塌,土地梦也迎来了终结。
学术界对《人鼠之间》的研究颇为广泛,早期研究多聚焦于小说的主题内涵,如美国梦的破灭、孤独与异化等,揭示了社会底层人民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无奈与绝望。随着研究的深入,叙事技巧与象征手法也成为关注重点,如小说独特的叙事结构和意象的象征意义。也有学者从生态批评角度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本文在现有研究基础上,运用滕尼斯共同体理论展现二人精神共同体的构成,结合弗洛姆的异化理论深入剖析莱尼与乔治精神共同体的异化与崩解过程,探讨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对他们关系的冲击,为《人鼠之间》的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深度。
2. 精神共同体的初创:整体性特质彰显
莱尼与乔治二人关系有着整体性,一个孔武有力却心智单纯,一个精明理性却矮小精瘦,互补的生理与心理形象构成了独特的精神共同体,土地梦想的形成更是连接共同体的源动力。
2.1. 莱尼与乔治:互补特质的融合与象征
大个子莱尼拥有强壮体魄却心智单纯,其未被规训的生存状态暗合滕尼斯笔下“共同体”成员的自然属性。在滕尼斯的理论中,共同体以情感、传统和有机联结为基础。[1]莱尼的心智单纯,智力相对低下,这使他更贴近人类未被社会化的原始状态。他对柔软事物的痴迷,无论是老鼠、小狗还是女人的头发,皆是其内心深处原始本能冲动的外在体现。例如,他因触摸女人衣服引发误会,这一行为折射出工业化社会对自然人性的压抑,他无法理解被契约化的人际规则所强加的道德审判。然而,莱尼对乔治无条件的依赖和信任,构成了滕尼斯所言“精神共同体”的核心纽带——基于非契约性义务的纯粹联结,[1]这种纯粹的情感如同强大的原始力量,深深植根于他们关系的基石之中,是连接两人的牢固情感桥梁。
与之相对,乔治扮演着共同体“守护者”与“现实调停者”的双重角色。滕尼斯强调共同体的存续依赖成员对共同意志的维护,乔治的精明强干使他能够在契约社会的挤压下为两人争取生存空间。乔治身材矮小但精明强干,在生活中充当着莱尼的守护者和引导者。面对莱尼引发的危机,乔治凭借对共同体责任的坚守,维系着脆弱的关系平衡。同时,乔治对莱尼的照顾超越了功利算计,体现出共同体伦理中“先在性义务”的道德内核——这种义务源于血缘般的亲密性,而非理性契约。
在二人的精神共同体之中,莱尼的单纯和梦想成为乔治在艰难现实中坚守希望的动力源泉,赋予了乔治生活的目标和意义;而乔治对莱尼的照顾与引导,也让莱尼在复杂的世界中找到了安全感和归属感。二人相互依存,是彼此流浪生活中携手共进的一束微光。
2.2. 土地梦想:共同体的精神支撑
在滕尼斯的共同体理论中,共同体的存续依赖于成员对共享价值与道德理想的坚守。[1]莱尼与乔治的精神共同体有着共同的追求——拥有自己的一块土地并养兔子,这一梦想绝非物质层面的简单诉求,而是高度抽象的精神象征,映射出他们对美好生活的终极向往,是一种理想化的生存范式。这种梦想超越了现实中四处流浪打工的漂泊不定,构建起一个超越当下困境的精神乌托邦。在这个理想愿景中,土地象征着稳定、归属与自主,兔子则寓意着宁静、富足与和谐。
这一共同体理想成为维系他们精神共同体的强大纽带,莱尼心智单纯,行为多受自然本能驱使,如他对柔软事物的痴迷,导致了一系列意外事件。但土地梦让莱尼的本能有了积极的指向,他对养兔子的渴望成为努力工作、听从乔治教导的动力。而乔治在农场工作时始终守护着莱尼,尽管环境艰苦,乔治依然向莱尼描绘未来的美好生活,一直引导莱尼朝着这个目标前进。这种引领不仅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更是一种道德教化,让莱尼在梦想的感召下,规范自身行为,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境界。在苦难的现实生活中,土地梦的精神支撑为他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内在动力,促使他们在困境中坚守,在挫折中奋进,成为支撑他们穿越艰难岁月的精神支柱。
3. 精神共同体的他者化:现实的边缘化困境
资本主义社会下,人与人、人与社会都被异化,个体之间难以建立起真正的情感连接与深度的理解,二人的土地梦想使共同体被边缘化为社会的“他者”。
3.1. 人与人的异化:孤独是常态
弗洛姆认为,“异化”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生存常态。工业社会的快速发展使得人性异化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个体感到孤独、不安、猜疑,甚至出现心理失常和自我残害的倾向。这种异化不仅体现在人与自身的关系上,更深刻地影响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2]。在经济利益至上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被简化为利益交换的工具,而非基于情感和人性的连接。这种以利益为导向的人际关系模式,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个体的孤独感。
在小说所描绘的农场中,工人的劳动价值被剥夺,劳动不再是创造和实现价值的途径。他们不再是主宰自己劳动价值的主体,而是成为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下被剥夺价值的“他者”。他们虽每日为了微薄的工资在一起工作,但他们之间的互动往往缺乏真正的理解和关怀,这种表面的团结掩盖不了他们内心的孤独。农场的老板之子柯利虽出身优越,但内心却充满了对妻子的不信任和对权力的渴望,这种内心的矛盾和不安使他感到孤独。他的妻子,作为农场上唯一的女性,同样感到孤独和被忽视,她渴望得到关注和陪伴,但又无法与其他人建立真正的联系。老坎迪在别人打死他的狗时束手无策,心里明白当自己没用的时候也会被赶走。黑人马夫柯鲁克斯只有在圣诞节老板拿来一加仑威士忌犒赏全体工人时才能和其他人呆在一起[3]。这些角色的孤独感是资本主义以经济利益至上的原则下导致的人际关系异化和情感漠视,更是个体在社会中的边缘化和孤立状态呈现。
于此,乔治和莱尼的共同体成为了格格不入的“他者”。他们之间深厚情感的建立并非是利益的考量,而是源于彼此的陪伴与信任。他们的土地梦想象征着他们对自由、安定生活的向往,更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物质至上、人情冷漠现状的一种反抗。
3.2. 人与社会的异化:梦想与现实的鸿沟
乔治和莱尼的土地梦,在社会现实的残酷剥削和阻碍下使他们的梦想遥不可及。这种差距让他们在社会视角下成为特殊的、不被理解的群体,这种社会异化推动了精神共同体的他者化进程。
乔治和莱尼为了实现土地梦,在其他工人将工资挥霍在寻欢作乐之际,二人则将钱存起来。这种行为上的差异,不仅仅是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不同,更是资本主义社会劳动异化背景下,个体对自身命运的不同抗争方式。在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下,劳动者与自己的劳动成果相分离,劳动成为了一种外在的、被迫的活动。农场里的其他工人在长期的劳动异化过程中,已经习惯了这种被剥削的状态,他们将自己的价值完全等同于劳动力的交换价值,通过消费来获取短暂的满足感,以此来确认自己的存在[4]。而乔治和莱尼对梦想的执着追求,打破了这种被同化的状态,这无疑触动了资本主义社会对劳动者的精神控制机制,在这种普遍的绝望氛围中显得过于理想化,不被周围人所理解。因此二人的共同体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工具和“他者”。
工具主义强调将自然及其一切存在物都视为人类的资源和达到目的的手段,认为它是完全可以被改造、利用和控制,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对人类的有用性。这种思维逻辑是对他者的独立性、完整性、目的性和主体性的忽略和否定,将其简单物化为具有实用价值的工具和手段[5]。乔治和莱尼作为流动工人,面临着低工资、高风险、无保障的劳动环境,他们的劳动成果被资本家占有,自身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大萧条时期的美国,由于工业资本家及其代理人——银行的强取豪夺,土地作为重要的生产资料,被少数资本家和大地主垄断,普通劳动者根本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土地。这种土地制度的不合理使得乔治和莱尼的土地梦从一开始就缺乏实现的基础。1910年起,美国进入农业机械化时期,以内燃机为动力的农业机械逐步增加,但进程缓慢。二战让美国农业机械化实现质的飞跃,拖拉机、载重汽车等机械数量成倍增长,农业生产从危机走向繁荣[6]。进程的持续推进使得农场从人工向机械化经营转变,他们对拥有一方小土地的憧憬与时代的农业工业化浪潮格格不入,这一梦想注定难以为继。
小说名字《人鼠之间》的起源,是来自英国诗人彭斯的一首小诗《致小鼠》(To Mouse, 1785):
“但是鼠啊,失望不只是你的命运,
人的远见也一样成为泡影!
人也罢,鼠也罢,最如意的安排也不免常出意外!
只剩下痛苦和悲伤,
代替了快乐的希望。”[7]
如此,以乔治和莱尼为代表的底层工人劳动者如鼠一般,四处流浪,被社会边缘化,他们的悲剧性结局是无可避免的。人与鼠一样都无法违抗自然或者命运的力量,这就是20世纪30年代美国错综复杂的社会历史语境中,人类生存命运的真实写照。
4. 精神共同体的毁灭:异化中的无望挣扎
美国经济大萧条的时代背景是导致人们异化的根本原因,无论是自欺欺人的做法还是建立和谐深厚的友谊都无法让人们摆脱异化的悲惨命运,人们只能在异化中无望的挣扎[8]。
4.1. 共同体内部的博弈:乔治煎熬抉择
农场生活中,莱尼的本能冲动不断地挑战着现实世界的规则和道德底线,而乔治则需要不断地压抑莱尼未被规训的自然本性,以适应现实的要求和维护道德的准则。共同体从莱尼闯下大祸——无意杀死柯利的妻子开始出现裂痕,莱尼的本能化生存方式与乔治所承担的共同体道德义务形成不可调和的冲突。莱尼的本能欲望与纯真情感构成了共同体的原始生命力,而乔治的共同意志维护者角色则要求他必须在生存需求与道德责任之间做出抉择。共同体的互助伦理既赋予乔治保护莱尼的义务,又迫使他面对社会规训的强大压力。在这种矛盾中,乔治最终选择以暴力终结共同体——亲手杀死了莱尼。
乔治做出杀死莱尼这一博弈后的悲剧性结果是资本主义社会对有机共同体绞杀的必然结果,背后蕴含着深深的痛苦与绝望。在这个残酷的社会环境中,人们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本能欲望,去迎合社会的规范和利益,最终导致了个体内心的痛苦和挣扎。莱尼所代表的共同体原始生命力成为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牺牲品,其生命的终结也象征着二人精神共同体、土地梦在资本主义的巨轮下被碾碎。自此,乔治也沦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又一个牺牲品,在领到工钱后奔向烟花柳巷,泯然众人也。
4.2. 底层互助关系的崩塌:莱尼生命的终结
在资本主义工业化演进与经济大萧条的历史语境下,资本主义社会的运行机制对底层民众的压迫尤为凸显。莱尼生命的终结象征着底层工人间互助关系的瓦解,是劳动异化与社会异化的必然结果。弗洛姆把劳动看作一种生产性活动,人在劳动这种真正的活动过程中使自己得到发展,成为人自身。但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出现,劳动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工人成为经济原子,工作内容单一而重复,人的控制、创造、独立思考的需要被遏制。劳动变成纯粹的经济活动,成为不符合人性的、没有意义的活动,人也丧失其作为人应有的尊严和价值[2]。农场主作为资本的拥有者,掌控着生产资料和劳动机会,他们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为目的,对农业工人进行残酷的剥削。他们压低工人的工资,延长工作时间,增加劳动强度,却很少关心工人的生活和权益。在小说中,乔治和莱尼所在的农场,农场主对他们的劳动成果进行无情的掠夺。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一直工作到天黑,却只能得到微薄的报酬。而农场主却坐享其成,过着富足的生活。这种剥削关系使得乔治和莱尼的劳动变得毫无价值,他们的付出与收获严重失衡。他们的劳动不仅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反而让他们更加深陷于贫困的泥沼。
与此同时,整个社会的价值观与人际关系也被扭曲,人与人之间缺失真正的关怀与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现象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对立。人们在追求经济利益的过程中,逐渐失去了对他人的真实情感和关怀。底层人民在这种环境中,不仅面临着经济上的困境,更面临着精神上的孤独和无助。莱尼的死亡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整个底层群体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挣扎与无奈的象征。底层小人物无可摆脱的悲剧命运,反映了美国20世纪30年代弥漫人类心灵的孤寂与绝望[9]。莱尼与乔治的精神共同体本是底层互助关系的范例,然而,在这种社会大环境下,他们的关系难以存续。
5. 结语
乔治和莱尼两人相互依存,坚若磐石的关系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精神共同体,二人在残酷的现实世界中相互扶持,努力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点希望和温暖。这种关系不仅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和多面,也让读者深刻感受到了在困境中人与人之间那份深厚而又特殊的情谊。但在资本社会下,二人精神共同体的梦想和友谊在现实面前显得尤为脆弱,他们的挣扎和努力最终未能逃脱社会的束缚。他们的故事是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者处境的深刻反思,是对那个时代社会不公和人性异化的有力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