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过对李白的审美接受与人格共鸣
Liu Guo’s Aesthetic Reception and Personality Resonance with Li Bai
DOI: 10.12677/wls.2025.134070, PDF, HTML, XML,   
作者: 钱亮帆*, 魏美如*:云南大学文学院,云南 昆明
关键词: 刘过李白审美接受人格Liu Guo Li Bai Aesthetic Reception Personality
摘要: 刘过深受李白诗歌的启发,这种影响不仅体现在他的李白咏叹和自身的诗歌创作内容中,更体现在他对李白诗歌意象的继承上。刘过接受李白雄健奔放的诗歌风格,巧妙地将其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进一步提升了诗歌的古意与韵味。此外,刘过还深入体验了李白“卮言”式的思维方式。在人格魅力上,刘过与李白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刘过钦佩李白的疏狂不羁、任侠仗义、谪仙般的飘逸,却又迫于南宋的政治环境,形成了“疏狂进取”的矛盾人格。
Abstract: Liu Guo was profoundly inspired by the poetry of Li Bai, an influence manifest not only in his poetic eulogies dedicated to Li Bai and the thematic substance of his own compositions, but more significantly in his inheritance of Li Bai’s poetic imagery. Liu Guo assimilated Li Bai’s vigorous and unrestrained poetic style, skillfully integrating it into his works to enhance their classical essence and artistic resonance. Furthermore, Liu Guo deeply internalized Li Bai’s distinctive mode of “goblet words”—a Daoist rhetorical strategy characterized by fluid spontaneity. On the level of charismatic ethos, Liu Guo demonstrated intense psychological alignment with Li Bai’s persona. While he admired Li Bai’s unbridled individualism, chivalrous ethos, and transcendent grace reminiscent of exiled immortals, Liu Guo’s lived experience within the politically constrained Southern Song milieu forged his paradoxical personality—a synthesis of “unrestrained individualism and pragmatic ambition”.
文章引用:钱亮帆, 魏美如. 刘过对李白的审美接受与人格共鸣[J]. 世界文学研究, 2025, 13(4): 489-496. https://doi.org/10.12677/wls.2025.134070

1. 引言

刘过(1154~1206),字改之,吉洲太和人,号龙洲道人,有《龙洲集》《龙洲词》传世。刘过早年学习江西诗派,一般将刘过与姜夔、戴复古等归纳为江湖文人。刘过诗风跌宕,辞章雅健,在诗歌的内容、技巧、思维方式上都呈现出对李白的直接效仿,甚至李白的形象直接出现在诗歌之中。后世人评价刘过为:“跌宕狂吟学李白[1]”,同时代的吕英父的《诗》也评价其为:“襄阳刘子谪仙俦[2]”。实际上,刘过不止是在诗歌的艺术境界效仿李白,还体验了李白的思维方式,在人格境界上也与李白的“客寓”的谪仙人格和任侠人格达成共鸣。

刘过作为南宋辛派词人的重要代表,其豪放词风与爱国情怀历来受到学界关注。关于其艺术渊源的探讨,现有研究多集中于辛弃疾、陆游等南宋词人的直接影响,以及将刘过视为江湖诗派的代表,讨论江湖诗派所受到的影响。而对盛唐诗人李白的影响则较少系统论述。然而,通过梳理相关文献可以发现,李白对刘过的艺术影响虽非直接,却在精神气质与诗歌意象上存在深刻的传承关系。现有研究也存在三个明显不足,一是对李白与刘过艺术传承关系的专题研究较少;二是在散见的二者比较的论述里,多停留在风格比较层面,缺乏对影响机制的具体分析;三是对二者差异性的探讨不足。

2. 刘过对李白的审美接受

从诗的层面来说,刘过的接受主要从对李白诗内容的再现与化用,对李白诗风格的学习两个层面展开。

2.1. 对李白诗内容的再现与化用

2.1.1. 李白形象的塑造

值得注意的是,刘过在对李白的诗句与意境进行学习之前,首先是直接在诗中出现李白的形象。据统计,《龙洲集》中至少出现了4次李白的名字。例如:“又不见李白才思真天然,时人未省为谪仙……安得李白与王勃,名与此楼长突兀[3]”、“醉笔颠狂惊李白[3]”。实际上,李白已经成为了刘过的一个精神寄托符号与表征人物了,刘过借助代表着盛唐气象和谪仙气息的李白作为自我情志的表现人物,在事实上刘过的“狂士”也沾染了李白的“疏狂”。当然,除去“李白”姓名,还有诸多写李白形象之句,如“若见故乡吾父老,道长安市上狂如旧[4]”“惆怅谪仙鸾驭远,离离别恨黯滩头[3]”等。这些李白多是飘逸疏狂的形象,在《多景楼醉歌》里便塑造出来:

醉游太白呼峨岷,奇材剑客结楚荆。不随举子纸上学六韬,不学腐儒穿鉴注五经。天长路远何时到,侧身望兮涕沾巾[3]

刘过诗里的太白,突出的是“奇材”,向往的是“十步杀一人[5]”的剑客,要过上“从教血染长安市,一舸清风眠钓矶。[3]”的生活。然而现实是不易的,尤其是与盛唐气象相比,家国危亡的南宋晚期个体生命也显得不安,仗剑天涯只能存在于主观的书写和想象中,故而“侧身望兮涕沾巾”,不能实现自我,不能达成理想人格,就是一个遗憾。

刘过诗的太白形象,实际上就是一种现实“补偿”,“补偿”是属于“防御”的一个变形,布鲁姆强调:“影响是参杂着防御机制的文学之爱”,又强调“强大或者对自己要求严苛的诗人都想要剥夺其前人的名字并争取自己的名字[6]”,相比于历史上的李白,还需要依靠“干谒、卖诗、投奔亲友、教书撰述[7]”等活动才能生存的江湖派诗人就显得更加渺小与卑微,刘过显然是与李白存在着巨大的差距,故而塑造李白实质上是突破了防御机制的,以放下自卑的心结,从而走向人格理想的“崇拜”,这正是由防御引申出的“补偿”。刘过正是依靠书写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8]”的形象,进而抒发心中“诸公莫作狂夫看,恐是英雄未可知[3]”的情愫,从而达成“自我实现”的需要。

2.1.2. 李白诗句的化用

刘过对李白的接受表现是直接引用或化用李白诗文中的诗句、或模仿李白句法,当然这属于表层接受,为了直观呈现,下表1即对刘过和李白的化用诗句的例子。

Table 1. Similar verses between Liu Guo and Li Bai

1. 刘过与李白相似诗句

李白诗句[5]

刘过诗句[3]

空吟白石烂,泪满黑貂裘。《秋浦歌十七首之七》

黑貂日以敝,尘埃鬓成丝。《谒郭马帅》

天长路远魂飞苦《杂曲歌辞 其三 长相思三首》侧身西望长咨嗟《蜀道难》

天长路远何时到,侧身望兮涕沾巾。《多景楼醉歌》

鞍马如飞龙,黄金络马头。《古风 其十八》

蛟龙宝剑鸊鹈刀,黄金络马花盘袍。《从军乐》

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襄阳歌》

彼升元阁者亟成而复坏,肠亦不能为之断,心亦不能为之忧。《登升元阁故基》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登金陵凤凰台》

又不见李白才思真天然,时人未省为谪仙。一朝放浪金陵去,凤凰台上望长安。《题润州多景楼》

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

丈夫立身两字尽,臣子忠孝而已矣。《赠许从道之子祖孙》

千金市骏马,万里逐王师。《宣城送刘副使入秦》

千金买骏马,百金市蛾眉。《谒郭马帅》

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江夏行》

东州二三子,相送黄鹤矶。《江头送赵教即席同赋》

可以发现,刘过对李白诗句的借鉴主要有两种形式,第一种是将原句直接借用或者化用,例如借用“天长路远魂飞苦”和“侧身西望长咨嗟”两句,通过情绪和动作相勾连,营造出新的意境。第二种是借用李白诗歌的意境与气象,将豪放奔涌的情境编织在诗之中,例如在“千金买骏马,百金市蛾眉”后紧接着就是“长安酒家楼,挥洒惊人诗”,尽管未明确借鉴李白诗句,但是“长安酒家”与“挥洒”“惊人”无疑都让人联想到盛唐天才。这说明刘过对李白的诗歌相当熟悉,并用创作的方式来表达对李白的喜爱。

当然,除去具体诗句,刘过也有与李白命意相近的题目,二人均有一首《襄阳歌》,节选如下:

刘过《襄阳歌》

歌曰人定兮胜天,半壁久无胡日月。买剑倾家赀,市马托生死。科举非不好,行都兮万里。人言边人尽粗材,卧龙高卧不肯来[3]

李白《襄阳歌》

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蒲萄初酦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谁能忧彼身后事,金凫银鸭葬死灰。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5]

两首诗不仅都是描绘的襄阳情景,还都具有相似的内容,都有“妾换马”和“白铜蹄”的典故,语言都豪放俊逸,表达的都是对世俗的不屑一顾和内心的惶惶哀思。李诗是“意旷神逸,极颓唐之趣,入后俯仰含情,乃有心人语。[9]”而其中的俯仰之情也贯穿在了刘诗的旨趣之中。当然,襄阳在南宋作为御北的命门,更带有一股军事意义上的悲怆与凄凉,此中萧索之情是李诗中窥探不见的。

2.1.3. 典型印象和主题的使用

刘过还借用了李白的典型意象。据不完全统计,“‘鲸’意象在李白诗中出现23次左右[10]”,而“剑”在李诗中出现109次之多;同样地,“鲸”在刘过笔下有4处,“剑”有23处。且刘过的“鲸”“剑”意象也是接续了李诗的瑰丽烂漫的想象,“奔涛汹涌欲骑鲸,船去钱塘棹不停[3]”与“月晕天风雾不开,海鲸东蹙百川回[5]”的开阔是一致的,李白是“借鲸咏江海,抒写狂放不羁、冲破束缚的浪漫情怀[11]”,刘过也具有相似的豪迈。“梅掷白英楼压凤,灯挑红焰剑缠龙[3]”与“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5]”的意气也是相契合的,都是继承宋玉的“长剑耿耿倚天外[12]”的飒爽。除去此意象外,还有“酒”“醉”“月”“星”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继承。

在地点上也有相同取向。二者选取“襄阳”作为场所的诗各有9所。当然,最为明显的是“长安”,论及“长安”的诗,李白有31首,刘过有16首。但是二者咏长安的格调是不同的,李白诗主要呈现的是盛唐气象,是昂扬进取的时代格调,故而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5]”;而南宋时的长安是金掌权的,而“位卑未敢忘忧国[13]”的刘过何尝不是思念未曾谋面的长安和未曾亲临的盛唐,故而是“长安在望空悲日,刺史谁知别有天[3]”的悲壮和忧伤。

2.2. 雄健风格的接受

苏轼评价李白为“雄节迈伦,高气盖世[14]”,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评价李白:“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15]”,郭绍虞认为“金鳷擘海”比喻李诗“笔力雄健”,“香象渡河”比喻“气象浑厚”。实际上,除去“飘逸”和“语多卒然而成”的天才之外,笔力雄健与气象浑厚是李诗的重要特点。正是一种“雄快风流[16]”的气度。而刘过正是学习到了李诗中雄健的一面,魏庆之的《诗人玉屑》评其为“跌蕃纵横,才气盆溢[17]”,纵横之气正是继承自李白。李白从赵蕤时学习《长短经》,受到了“当代之士,驰骛之曹,书读纵横,则思诸侯之变;艺长奇正,则念风尘之会[18]”的观念影响,使得李白文风带有“痛饮狂歌,飞扬跋扈[19]”的色彩。刘过正是吸收到了这股纵横的侠气,他咏道:“侠骨化为铁,血变海水红。英愤气不磨,今为亘天虹。[3]”擅长开放式的呼告也就成为了刘过的特点之一。在刘过的古风诗中,广泛地学习到了纵横善谈的一面,不仅是精神气度上的昂扬非凡,也指向了思想层面的振臂高呼。在诗方面刘过往往展开较为健谈的论述,这种引文入诗的方式甚至影响到其词风,“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说当年事,知恨苦,不奉诏,伪邓真。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4]”,刘过甚至使用词的方式对当年岳飞案进行评论,词风尖锐,甚至有古文之气。

当然,刘过对于李白的诗风暂时止步于雄健之风,并没有深入到飘逸豪放的层次,究其根本有三个原因。一是刘过早年依旧是学习的江西诗派,对于推敲打磨一事仍是不可避免[20],并不会出现像李白这样“太白诗法如李广[15]”的变幻莫测和难以捉摸,实际上刘过的章法与天才型作家还是相去甚远,在刘过的绝句中能发现其斧凿过重的痕迹。二是刘过的纵横气息是由外部环境引发的,核心内核并不具备李白的任侠精神,也不具备纵横天下的能力,李白甚至在弱冠之年手刃数人,刘过甚至都不像辛弃疾与陆游,作战能力实际上有待评估。哪怕是辛弃疾与刘过交游,“更多地也是看在文辞层面[21]”。三是刘过本质上是带有矛盾型人格的,也就是“疏狂进取”的矛盾,这使得其文风既出现“何如放浪形骸外,尽乞江湖作醉乡[3]”,又出现“男儿慷慨头当断,未有人施可报恩[3]”的情况,刘过尽管某些行为上属于“放浪形骸”,但是在更多的情况下仍旧割舍不掉进取的士人性格,这也是与李白不同的根本性原因,也是基于南宋时代风气的原因。

3. 对李白诗“卮言”式的思维方式的体验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出了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两个理念。其中酒神精神“是一种对生命力和创造力道德追求,它代表着自由、激情和释放”,同时他也意味着“回归自然和原始,与宇宙万物连接,体验生命本源的奥秘和宇宙的无限智慧。[22]”尽管此概念是用于戏剧,但是形容李白的诗歌创作是相通的。李白生性好酒,在醉酒后常常能摆脱世俗的纷扰,走向自我的快乐,爆发出强大的文学生命力,然后“斗酒诗百篇”。《庄子·寓言》将喝醉酒的不着边际的话称之为“卮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23]”,李白醉酒后写的诗就是“卮言”诗。

据统计,“李白诗中出现酒字有115处,醉字111处,酣字18处,酌字22处,杯字18处,樽字14处,其它的如醋、绿、醒、酪、酿、酩配、玉浆、玉液、玉筋、玉壶、玉碗、金罄等有24处,加起来总共有332处[24]”。刘过诗中的“酒”的占比较李诗还高,出现酒字有84处,醉字54处,酣字9处,酌字6处,杯字34处,樽字9处,其余共17处,共计213处。而刘过流传作品452首,李白1069首,各占47%和31%。就数据来说,刘过是对李白酒诗的再发扬。

李白称自己:“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8]”,诸如《玉壶吟》《悲歌行》《行路难》《把酒问月》等都是酒后即兴之作。因其奔放豪健的语言,飘逸灵动的风格,乐天知命的思想而被我们吟诵。酒诗带有的排山倒海的力量感与如真似幻的情境也成为了消解无聊、对抗悲观的一种方式。而刘过也正是依靠酒来达成自我意义的升华与短暂的麻醉,有着“从臾诸公时烂漫,劝酬终日酒醺酣[3]”的整日纵酒的诗句。这种“卮言”创作不仅打破了诗歌的常规结构,如《蜀道难》中三言、五言、七言的自由切换,更在精神层面实现了对世俗价值的消解,使诗歌成为“谪仙人”与天地对话的媒介。正如《将进酒》中“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狂言,李白的醉语并非单纯的放诞,而是以酒神式的癫狂对抗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在语言的失控中抵达更高的真实。

张法在《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强调,“中国悲剧意识的消解因素,大致可以列出四种:仙,自然,酒,梦”[25],其中的“仙”“酒”“梦”都是似真似幻的境界,而“酒”又因为其醉后状态既在于现实之中,又游离在梦境之外而被中国文人反复体验。刘过的生命经验也是惨淡的,对于个体来说,四度落第,穷困潦倒,甚至因寒冬而死去;对于群体来说,山河破碎,报国无门,刘过的诗又何尝不是在反抗着平庸之恶与生命之悲呢?

对于李白来说,醉酒是生命中肆意妄为之事,在醉酒后可以有瑰丽的想象,有“曼衍”的妙语,李白是享受着醉酒的状态;而对于刘过来说,醉酒却是不得不为的麻醉剂,在醉酒后面对的仍旧是惨淡的现实,刘过无法从现实中走向与宇宙万物连接的生命力,反而是酒精放大了他内心的愁苦,流动的时间渗透进他苦涩的回忆。对于江湖诗人来说,意气风发的日子似乎只存在于少年,而后杯中酒就只是杯中酒,载着许多愁,但是载不起俱怀逸兴的壮思了。故而,刘过尽管体验着“卮言”式的思维方式,但究其根本还是立足在“楼高思远愁绪多[3]”的现实性的悲怀的情绪体验,并不会有“欲上青天览明月[8]”的虚拟的烂漫的审美体验。

简言之,刘过在内容、风格、思维上都对李诗有一定的接受与效仿,又基于南宋时代而产生了不同的表达,体现了对李白人格的尊崇与自我人格的实现。

4. 刘过对李白产生的人格共鸣

李白的人格塑造不仅在于其经历,更多在于他洒脱人生和不顺人生中的诗文,严羽就强调读太白诗“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15]”,他强调从太白诗歌出发,理解诗歌中的人事,才能走进李白的生命,理解李白的人格。

实际上,刘过不止是在诗歌的审美境界上效仿李白,而是通过对李白诗的审美接受,在人格境界上也与李白的“客寓”的谪仙人格[26]达成共鸣。

4.1. 对李白诗内容的再现与化用

刘过和李白的人格是存在不同的,最根本的就在于刘过是“疏狂进取”的矛盾性人格,这与李白纯真的“疏狂”人格是不同的,“李白是带着一颗赤子般的心做着他天真的孩子的梦,他不是一个理智的诗人,他更多感性的成分[1]”。

刘过的人格特质复杂而多面。他既自信又自卑,既坚强又脆弱。他既有着文士的清高孤傲,又不得不在世俗的圆滑中谋求生存。他慷慨激昂,胸怀壮志,但现实的残酷又让他感到凄惨悲凉。他既是才华横溢的文士,又有着侠士的英勇与豪气,同时也沾染了江湖的习气和粗鄙之气。他心中有一个理想的彼岸,那里是他对自我发展的追求和对未来的期许。然而,他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直面人生的挑战和困境。当理想遭遇现实的阻碍时,他选择抗争。然而,这种抗争在某种程度上显得软弱无力,缺乏决绝的勇气。在与朝廷的关系上,他显得若即若离。所以既产生出“蓬莱东观是亨衢,经国文章要钜儒[3]”的进取精神,又表现出“不学腐儒穿凿注五经[3]”的疏狂人格。在一方面表现出醉生梦死,自我否定的,另一方面又表现出深深的忧思与经世致用的情怀。

实际上李白也是有着这两个侧面的,但是李白并不会常常提起进取,也不会在疏狂之中谈及“儒冠”,甚至李白还会违背儒学,他攻击道:“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8]”。换句话说,李白的诗歌人格是忘我的自我膨胀,这是影响到了刘过的疏狂的侧面,而南宋的国情和文化氛围又影响到了刘过进取的侧面,使得更具儒学精神。

刘过与李白在人格特质上的差异,本质上源于二人所处时代背景与思想传统的深刻分野。李白的疏狂是盛唐气象孕育出的精神产物,其“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放不羁,建立在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与个人绝对自信之上;而刘过的疏狂进取则烙印着南宋内忧外患的时代印记,其“不斩楼兰心不平”的豪言壮语背后,始终萦绕着“江湖飘零”的现实焦虑。张宏生在《豪放的多面折光》中精准指出,刘过的矛盾性在于“豪放遒逸”与“谒客生涯”的强烈反差,这种反差使其疏狂人格始终伴随着对现实政治的深切关注[27]

具体而言,刘过的进取精神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他将李白的个人英雄主义转化为“位卑未敢忘忧国”的集体担当,如《贺新郎》中“男儿事业无凭据”的慨叹,表面疏狂实则暗含对功业的执着;其二,他创造性地将儒学经世思想注入豪放词风,形成“不学腐儒穿凿注五经”的批判姿态与“经国文章要钜儒”的价值追求并存的特殊张力;其三,其江湖谒客的身份使其疏狂始终带有实用主义色彩,既效仿李白“黄金散尽交不成”的洒脱,又不得不为“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现实困境所羁绊。正如刘银光所言,刘过将李白的浪漫主义精神“南宋化”为一种“江湖形迹庙堂心”的特殊人格范式,这种人格既保留了盛唐的豪迈气度,又融入了南宋士人的忧患意识,最终形成比李白更为复杂多元的精神世界。

4.2. 任侠之气的沾染

李白在诗歌创作中努力冲破各种的约束和羁勒,恣意反抗,痛快淋漓地表达自我。他的诗歌充满了对自由、独立和个性的追求,同时也反映出他对时代的不满和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换句话说,李白的诗中有着“侠气”。他常常带有“骤登大位的企盼和自信[28]”,甚至带有天下的胸怀。李白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借《孟子》之言揭示自己的人生理念:“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29]”,大爱精神,济世精神根植于李白的任侠精神,“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8]”也成为其践行的人生信条。

而刘过则吸收到了李白的任侠之气,也带有兼济天下的情怀。郑文康《题龙洲先生像》说刘过“七尺微躯三寸舌,江湖形迹庙堂心[30]”,“七尺”“三寸”说明人的渺小,“江湖形迹”说明刘过的身份卑微、生活困苦,“庙堂心”则是说刘过有着经世的情怀。南宋时期,随着民族矛盾的日益尖锐和激烈,爱国主义情感成为了当时进步作家们反复吟咏和深刻探讨的重大主题。刘过写道“去国梦魂愁切切,感时泪滴血斑斑[3]”“何日子胥鞭楚墓,伤时周泣新亭[3]”,“胡尘只隔淮河在,谁为长驱一扫空[3]”,他表示也要“有恩或可报,一死所不辞[3]”。这样的济世情怀正是从李白那里继承的,尽管刘过并没有“十步杀一人”的武力和实践,但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31]”的精神始终贯彻着他的一生。

4.3. 谪仙的向往与讴歌

李白称自己为“谪仙人”,并常常以东方朔自比,表达自己的“萧洒出尘之想[32]”。在李白这个天才看来,山川河岳、草木万物都是有灵的,天上地下都是有绝妙瑰丽的场景的,他是天人合一的仙人,是“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8]”的人间外臣。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序》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8]”飘逸的仙人在精神境界上早已超脱凡世,走向与宇宙和自然为一体的境界。

刘过也是向往“谪仙人”的生活的,有47首诗提及了“仙”。刘过写道:“主人夙有神仙骨,合住水晶天上宫[3]”人也是带有“仙骨”之气的,天上也是有水晶宫可住的。同时他又哀叹:“惆怅谪仙鸾驭远,离离别恨黯滩头[3]”,“惆怅”正是因为不能成为谪仙。不过无法成为谪仙,刘过却可以成为小神仙,是“豪杰书生懒散仙,小庵藏迹得安閒[3]”的慵懒,也是“万人海里能如此,是自在禅并散仙[2]”的自在。或许,对“仙”的向往是李白给刘过的最梦幻的礼物,也是刘过凄冷生命中为数不多可以自在的时光。

5. 结语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4]”,刘过以理性的生命视野为感性的太白诗作了生动的注解,也完成了自我生命的升华。在对李白诗歌的内容与风格的学习中,能看见刘过对李白的人格的景仰和向往,欲图接近李白“卮言”式的思维方式,以达成自我人格的升华。可以说,李白的人格魅力与诗歌魅力赋予了刘过性格中“疏狂”的层面,而南宋的社会现实又赋予他“进取”的一面,塑造着矛盾而鲜活的人格。

NOTES

*共一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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