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瑞安认为“莎士比亚是马克思之前的马克思主义者”,并且马克思也曾指出莎士比亚在一定程度上启示了他的作品,这表明了两位伟大人物及其作品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1]。大卫·霍克斯指出,马克思主义的术语和概念已被不同流派的西方现代文学理论所吸收和采用,其中包括女性主义、象征主义和解构主义,但是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分支,在文学研究中受到的关注较少[2]。作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麦克白》创作于伊丽莎白时代晚期,当时各种社会政治问题层出不穷、社会矛盾日益尖锐、社会风气败坏,这也是促使马克思探索社会机制的主要动力。《麦克白》蕴含了许多与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相呼应的因素:幻与实,得与失,善与恶。同样,对于这些矛盾的分析也很少从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研究,关注矛盾存在和发展的意义。基于此,《麦克白》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命运悲剧,表现麦克白的戏剧性转变,更揭示了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独到的哲学思想。因此,本文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指导下,对《麦克白》中的矛盾要素及其哲学意义进行深入研究,以期对社会发展规律及莎学研究进行深层阐释。
2. 矛盾存在的绝对性
马克思指出,矛盾的存在是普遍的绝对的[3]。《麦克白》中最根本的矛盾,即阶级矛盾,是无法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解决的。根本矛盾进而可以催生一系列其他矛盾,或是从已有矛盾中衍生而来,或是相互伴随。无论如何,这些矛盾都不会被轻易淘汰。马克思曾经指出,矛盾是推动对象发展的动力[3]。显然,阶级矛盾成为麦克白弑君篡权的根本原因,同时也推动了整个剧本在无尽的矛盾中不断发展。《麦克白》中的绝对矛盾,即外表与内心、黑暗与光明、天使与魔鬼等,揭示了矛盾在剧作中的重要作用,侧面体现了莎士比亚与马克思哲学思想的重合。
2.1. 外在与内心:欲望与野心的实现
为说服自己的丈夫毫无愧疚地实施谋杀,麦克白夫人曾坦言“看起来像一朵纯洁的花,其实是花下的毒蛇”[4]。麦克白自己也相信“虚伪的面孔必须掩盖虚伪的内心”[4]。他们都清楚地意识到外在与内心的矛盾是欺骗与虚伪的面具,而这面具本身又是其欲望和野心实现的工具,最终引导邓肯入局麦克白的棋盘并惨遭杀害。此外,剧本中最令人恐惧的不是女巫的非人形象,而是人的主观思想,也就是人性的衡量[5]。麦克白与其夫人在良知与残忍中摇摆不定,最终屈服于后者;而班柯面对预言虽然也经历了同样的挣扎,但良知阻止了他步入歧途。二者选择的不同道路表明矛盾双方的共存是普遍的,但这种平衡状态无法一直维系,总有主导方战胜从属方。麦克白夫妇与班柯的不同之处在于,班柯能够压制自己内心的欲望,使其不至于像泡沫一样飘浮在空中,而麦克白夫妇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最终使人性中的恶无限膨胀。
麦克白在戏剧的开始处于一种未被染指的原始状态,然而,当他从女巫口中得知自己将成为下一任国王,而班柯的后代将在他之后成为国王时,他意识中的邪恶种子开始萌芽、膨胀,并最终吞噬了良知[6]。正是从这时起,他的外表和内心逐渐变得不一致。缺乏控制力的麦克白,最终导致邪恶情绪的无限膨胀,不仅给自己,也给整个王国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外表与内在的不一致代表着真实与虚假的矛盾,麦克白充分利用这一点,实现了自己的野心,但对矛盾的错误运用,必将导致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最终会受到反噬。
2.2. 天使与恶魔:善良与邪恶的碰撞
莎士比亚的戏剧通常包含神话元素,《麦克白》中拥有特殊的力量的超自然者会对人物的命运产生重要的干扰和影响。例如,三个女巫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违背自然,但不可提前告知,否则就会导致自然秩序的混乱。
此外,剧中引用的天使和魔鬼也是超自然的元素,象征善的天使和象征恶的魔鬼时而泾渭分明,时而相互转化,让人难以分辨[7]。麦克白担心他的罪行会受到天使的谴责,因此他犹豫不决。然而,女巫的预言蛊惑人心,他最终被魔鬼说服,屈服于女巫。这时作为象征魔鬼身份的女巫在麦克白相信其预言时转化成了天使,他把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交给了女巫,坚信女巫的预言会成为保护他不受惩罚的盾牌。随着他犯下的错误越来越多,他的罪孽也越来越重,因此在第四幕第一场中,麦克德夫称他为“魔鬼麦克白”。
马克思主义认为,在发展过程中,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新趋势必然战胜旧趋势[8],在这个层面上,马克思和莎士比亚达成了一致:天使终将战胜魔鬼,正义一方的失利是暂时的,邪恶一方的失败是永久的。正如马尔科姆对麦克德夫所说:“上帝在上,你我之间自有分晓”[4]。也是一股来自大自然的力量,让他和麦克德夫能够团结起来,打败麦克白。正如马克思的理论中,权力和法规是绝对不可侵犯的,只有遵循真理和发展规律,人类社会才能可持续发展[3]。
2.3. 光明与黑暗:正义必将不可缺席
《麦克白》中,杀戮和谋杀都被黑暗所掩盖,而光明则代表正义、希望和生命。莎士比亚将“黑夜”或“黑暗”与地狱、黑暗等联系起来,使其充满恐怖气氛;而“光明”或“白昼”则伴随着天使或天堂。例如,麦克白写道“不要让光看见我黑色而深沉的欲望”[4];邓肯被杀的那个夜晚可以用“诡异”来形容——黑得什么都看不清楚,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此外,为了隐藏真相,麦克白派人在黑暗中处决了班柯,班柯临死前喊道:“给我们一盏灯吧,嗬!”[4]。这里的光不仅仅是火把的光,而是来自上天的正义之光,它照亮了黑暗,揭露了麦克白的魔鬼和恶行。
在剧中,人与土地的命运紧密相连,土地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它可以像人一样生病、流血。而由于麦克白的人为破坏,这个本应是人类母亲的国度变成了一个“坟墓”,一个埋葬人类的地方,一个与地狱有关的地方,一个无尽黑暗、看不到光明的地方[9]。但最终,矛盾的一方克服另一方,胜利的光束照耀大地,正义回归。
3. 矛盾的相互依存与互相转化
《麦克白》中三个女巫曾表示“美即丑恶丑即美”[4],体现了两个矛盾之间模糊的界限,并由此揭开了全剧充满矛盾和对立的序幕。莎士比亚通过这样的描写,表明世界并非恒定不变,也没有绝对的对错,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是相互渗透,难以辨识的。世界上存在的事物,更多的是两个对立面的统一体,彼此相互转化,反映了人性的堕落、挣扎和救赎[10]。
3.1. “美即丑恶丑即美”
“美即丑恶丑即美”是《麦克白》中最能体现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名言,这种模棱两可的氛围为整部剧奠定了悲哀的基调。首先,女巫们的身份难以捉摸,代表着一种与自然相反的超自然力量。乔治曾指出,万物平等,甚至像“美”和“丑”这样的对立面,都有相互转化的趋势[11]。这暗示着苏格兰的混乱和无序是注定要发生的,越是表面和平的王国,一旦“公平”转化为“肮脏”,就会越危险。并非只有女巫才会说出“美”与“恶”之间对立统一关系,麦克白在与考特爵士的战斗中经过野地时,面对凄凉的景色和雷声,他说:“我从未见过如此阴郁又光明的日子”[4]。
莎士比亚通过塑造堕落英雄的原型,描写英雄人物堕落后无法自我救赎的情节,传达了人性的复杂性和不可预测性,也呼应了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矛盾具有同一性,矛盾双方在一定条件下共处一个统一体中,失去一方,另一方也不存,并且双方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12]。
3.2. 苏格兰与邓肯:平静的躁动
邓肯是一位正义的君主,在他的领导下,苏格兰就像一艘在海上平稳行驶的船,但在平静的海面下,却暗流涌动:麦克白正在秘密策划一场谋杀。
从宏观上看,邓肯国王的苦难与麦克白以及苏格兰的命运息息相关。邓肯被谋杀的那个夜晚,所有的骚动都笼罩在无月的黑夜之下,一系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离奇事件让这个夜晚“终生难忘”,完美地诠释了麦克白安逸与不安这对矛盾的相互依存[13]。此刻的麦克白深陷危机,不久之后,整个苏格兰都被恐惧笼罩。哪里有和平,哪里就会有混乱,但隐藏在安全表象下的危险,大多数时候都是看不见的、意想不到的。这体现了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矛盾的同一性是指矛盾着的对立面之间相互依存、相互吸引、相互贯通的一种趋势和联系[14]。
3.3. “心灵的匕首”
麦克白用匕首杀死了邓肯,但实际上杀死邓肯的却是像石头一样坚硬、像匕首一样锋利的心。从生理上看,心脏是人体最柔软的部位,而在情感上,它却变成了用匕首杀死邓肯等残忍行为的指挥官和指导者。这样,最柔软与最坚硬的物体合二为一,二者就会相互转化,互相贯通。
在独白中,麦克白不断在真实场景和虚幻场景之间徘徊,将他的犹豫和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把心灵的匕首”和真实的匕首在麦克白面前不断变换,匕首作为邓肯的死亡工具是真实存在的,而麦克白看到却摸不到的匕首实际上指的是他的内心世界。“心灵匕首”的出现,将他从犹豫中拉出,为他的谋杀注入了无穷力量。心灵的匕首试图表达的是,人的想象是世界上最无拘束的部分,而心脏作为人体最柔软器官,其实承载着想象力,它不仅伤害了邓肯,麦克白自己也最终被自己内心恐惧的匕首所打败。
4. 矛盾是事物发展的动力和源泉
矛盾发展论是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核心思想,麦克白经历的这种螺旋式向下发展、走向黑暗深渊的模式咎由自取,而避免这种错误的唯一办法就是遵循社会发展规律[15]。麦克白强行破坏关系、改变社会地位的行为,改变了正常的发展规律,因此受到了惩罚,而他一步步走向地狱的罪恶,也从整体上警示着后来者,只有尊重客观发展规律,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
4.1. 量变引起质变:步入地狱之路
麦克白的谬误言行一步步将他推向欲望的深渊,让他的罪恶逐渐加深,使他逐渐变成一个愈加残暴的人。仇恨的逐渐积累体现了发展的规律:发展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麦克白试图避开时间的正常发展,直奔结果,虽然谋杀成功,但他的幻灭感变得越来越强烈。他并不是瞬间变得邪恶,而是随着形势的逐渐发展和变化,逐渐失去控制,被魔鬼无形的手吞噬。马克思的理论在这里得到了验证:事物的发展是循序渐进的。与自然相比,人类的力量是相当有限的,人类唯一能做和应该做的就是遵循社会和自然发展的规律。这也是麦克白最终不能如愿以偿的原因,尽管从他的角度来看,他为得到王位付出了一切努力,但都是徒劳的。他的行为和思想是一种沿着唯我主义和反社群路线的误入歧途的理想,英雄的理想在这里螺旋式上升为道德的无政府状态。
4.2. 事物发展的前进性与曲折性相统一
发展主要是指社会作为一个和谐统一体的整体发展,事物发展的趋势是前进的,而发展的道路是曲折的。事物的自身发展,经过肯定、否定和新的肯定,即否定之否定的曲折过程,仿佛是向出发点的复归,但实质上是在高级阶段上重复某些低级阶段的特点、特性,是通过曲折的形式而实现的前进运动。因此,事物发展是螺旋式的前进性和曲折性的统一。
在戏剧的开场,麦克白作为新势力的代表,满怀正义,讨伐叛徒,打败了邪恶的旧势力。但之后他却屈服于女巫,走上了前人的歧途,成为叛徒,迷失自我,导致邪恶势力再次苏格兰的土地上抬头。然而,随着麦克白的幻灭感越来越强烈,他身心俱疲,最终走向疯狂。此后,黑暗逐渐消退,正义之光再次照耀这片土地。
4.3. 历史的必然性与历史规律
社会发展规律是历史发展中的一种必然的联系[16],《麦克白》中社会秩序恢复稳定的景象并非偶然。蒂利亚德从当时的政治环境出发,为出现这种判断的原因作出了解释:历史上,新上任的马尔科姆国王会在政变中被他的兄弟唐纳德·贝恩残忍杀害,而他自己的麦克白式血腥统治后来会被弗里恩斯——班柯的儿子——所救赎,这样一来,剧中结尾处所谓终结的谋杀暴力循环就真的重演了[17]。
戏剧的最后一幕证明了这一点,社会制度和秩序重新步入正轨,新加冕的国王马尔科姆,正如蒂利亚德所指出的那样,是莎士比亚理想国王的肖像,代表国家秩序的恢复,废除了“Thane”的头衔,改为“Duke”,从而取代了与血腥的苏格兰传统任命继承人的联系[17]。
麦克白在杀死邓肯之后,出于维护王位稳定和让公民心服口服的需要,继续实施暴政。最后,他陷入了杀人的怪圈:“麦克白一边幻想着噩梦的终结,一边在噩梦中越陷越深。他一边幻想着犯罪的世界,一边越来越深地陷入犯罪之中”[18]。当麦克白的生命结束时,他短暂地跳出了轮回,但这并不意味着轮回的结束,谋杀的轮回很可能在别处再次出现:曾经属于考特爵士的罪名,似乎在麦克白死的那一刻又在他身上复活了;而杀死麦克白的人也将成为杀死国王的凶手,麦克白不会是最后一个被杀死的国王。
从马克思主义视角来看,通过这一循环,莎士比亚完美诠释了历史的必然性和社会发展规律联系。这也正是《麦克白》成为一部完整悲剧的原因之一:尽管苏格兰暂时恢复了元气,但新国王是否会继承麦克白的事业还不得而知。毕竟,根据女巫的预言,班柯的儿子应该是继麦克白之后的下一任国王。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又是新悲剧的开端。然而,莎士比亚的最后陈述并不是绝望,因为剧中出现了一种和解的感觉,它确实肯定了世界的积极意义[19]。这里的意义呼应了马克思的发展思想:事物的发展方向永远是螺旋式上升的。
5. 结论
根据马克思主义理论,《麦克白》可以被看作成是一部由矛盾构成的戏剧。虽然大多数戏剧都是围绕着若干矛盾和冲突展开的,但不同的戏剧都有自身独特的矛盾集合体。在《麦克白》中,作为剧中出现的第一对矛盾,“美”与“丑”首先体现了哲学思想:两种对立的矛盾可以相互转换,美德与罪恶之间并不存在永久的对立。人性的复杂性也由此展现:苏格兰是邓肯命运的写照,二者都处于一种被表面的安逸所掩盖的躁动不安之中。
矛盾的核心是两个对立面的统一,“外在”与“内心”这对矛盾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当麦克白夫妇在城堡里拥抱邓肯时,他们虚荣的面孔和恶毒的内心共存于同一个肉体之中。两种矛盾的并存造成了强烈的欺骗,最终酿成悲剧。此外,各种矛盾的意象和形象也不容忽视,例如,天使与魔鬼形象的频繁出现,为该剧增添了神秘色彩。同时,这也预示着自然与人类之间的矛盾终将消失,因为强大的自然才是宇宙的主宰,才是矛盾的主导。
剧中不仅有静态的矛盾,也有动态发展的矛盾,这种动态的矛盾推动了发展。白天与黑夜、黑暗与光明的频繁交替,并不仅仅是时间的流逝,在很大程度上是良知的觉醒与人性恶习的斗争,麦克白的陨落过程是对传统英雄命运的践踏。在全剧的最后部分,麦克德夫的胜利预示着另一个未知循环的开始。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和社会发展规律,在一定程度上为戏剧、王国和其公民增添了悲剧的色彩。最后,通过分析自然、人物和情节中的若干矛盾,得出结论:冲突和矛盾不仅揭示了人物性格的不断变化,而且表明了人性和社会的复杂发展[20]。同时,莎士比亚通过邓肯之子夺回王位的结局,表明矛盾永远不会消失,人类社会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
因此,以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为坚实的理论支撑,以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大量矛盾集合体为基础,对《麦克白》中的多重矛盾与发展进行了分析, 从哲学视角再现其文本内核,既有利于全面把握人物角色和情节,更揭示社会以及历史发展的规律,为莎士比亚作品研究提供了新思路。
基金项目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二十世纪美国犹太文学中的哲学思想研究”(24YJA752008 )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