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与解脱:情感叙事学视角下的《呼啸山庄》分析
Revenge and Liberation: An Analysis of Wuthering Heigh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ffective Narratology
摘要: 《呼啸山庄》交织着强烈的爱恨,强烈的爱恨必然导致疯狂。深陷情感泥沼中的人物难以理性地控制自身的行动,被裹挟着言不由衷,最终走向难以挽回的结局。本文将帕特里克·霍根的情感叙事学理论作为切入点,分析《呼啸山庄》中的情感结构和人物行为,探讨《呼啸山庄》中情感系统在叙事结构中的作用,揭示情感如何影响故事的发展方式和实现读者移情。在《呼啸山庄》中,恩怨情仇的复杂情感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塑造了人物性格,最终导致了悲剧性的结局。通过情感叙事学视角,能够更深刻地理解小说中的情感动力和叙事结构,以及它们如何共同作用于文学作品的深层意义。
Abstract: Wuthering Heights is intertwined with strong love and hate, which inevitably leads to madness. Characters who are deeply trapped in the emotional quagmire can hardly control their own actions rationally, and they are coerced into saying things they don’t want to say, which eventually leads to an irreversible end. This paper takes Patrick Hogan’s theory of emotional narratology as an entry point to analyze the emotional structure and characters’ behaviors in Wuthering Heights, to explore the role of the emotional system in the narrative structure of Wuthering Heights, and to reveal how emotion affects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tory and realizes readers’ empathy. In Wuthering Heights, the complex emotions of grudges and feuds drive the storyline and shape the characters’ personalities, ultimately leading to a tragic ending. Through the lens of affective narratology, it is possible to gain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the emotional dynamics and narrative structure in the novel and how they work together to create a deeper meaning in the literary work.
文章引用:黄雅琦. 复仇与解脱:情感叙事学视角下的《呼啸山庄》分析[J]. 世界文学研究, 2025, 13(5): 773-777. https://doi.org/10.12677/wls.2025.135110

1. 引言

《呼啸山庄》是世界文学史上的瑰宝,其凭借人物的命运辗转,对爱与恨的诠释独树一帜。《呼啸山庄》以爱情为主线,在爱恨交织的矛盾之中,通过人物强烈的情感需求、冲突和矛盾推动着故事的发展。情感是支撑人行为的重要因素,是促使人物做出不同选择的重要动因,更是激发读者内心情感共鸣重塑情感观念的重要因素。《呼啸山庄》展示了在荒原古堡中的爱与恨的画面,在爱与恨的延伸中,人性九曲辗转,爱与恨会在一瞬间转变,也会在一瞬间回归到原位,爱与恨成为故事的主旋律。情感叙事视角下,文学是人类情感的产物,正是人类丰富的情感造就了启迪心灵的文学作品,因此,小说的故事结构、主人公的行动及其追求目标的轨迹都由人的情感系统所塑造,小说中人物不同的情感追求塑造了他们不同的命运走向。《呼啸山庄》的成功正是因为这种复杂情感的宣泄,深深扎根在读者心里,在引起读者共鸣、激发不同的情感体验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塑造改变读者的情感观念。故研究此项课题或许能够为情感叙事研究提供一个可参考的方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2. 情感叙事理论

文学的本质在于对人的关注,而“人禀七情”,因而“情”自古便是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中一个重要的课题,“情”既可以是创作的动因也可以是创作的主要对象。西方的情感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时期,对其来说的“陶冶”(catharsis,或译“净化”)和柏拉图的“迷狂”指的都是一种情感状态。相比之下,中国古代文学对于“情”则更加重视,汉儒评《诗三百》提出的“发乎情,止乎礼义”一说成为儒家诗学关于文学创作与批评的一个基本原则[1]。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情感转向”(affective turn)以来,情感科学成了一个“发展迅速的领域”[2]。众多学者对这一领域进行了相关研究。同时,随着认知科学的兴起,情感在叙事中所起的作用备受关注[3]。文学研究中的情感叙事学、情感生态批评和情感地理学批评等理论和范式探索应运而生,情感叙事也成为了不少学者关注的话题。情感叙事学是帕特里克·霍根提出的文学理论,旨在借助情感和认知科学的研究,探索情感与故事创作之间的关系。在霍根看来,故事发展从根本上是由情感决定的。人物是故事核心,他们的情感变化和行为选择推动了情节发展。霍根在《情感叙事学》中研究了情感与故事的关系,认为必然涉及三个方面:故事怎样表达作者和人物的情感;故事如何影响读者或听众的情感;情感如何影响故事。霍根[4]认为,情感系统控制着故事的组织,从事件到因果判断,无不受情感影响。情感系统不仅控制着故事中要追求的目标,还控制着故事展开的方式,控制着人物的行动和遭遇、对目标的追求是如何开始的、冲突是怎么解决的。以下主要对后两个方面的问题进行探讨。

3. 情感系统影响下的故事走向

关于故事的开端,霍根提出了“常态”(normalcy)这一概念,常态不会令情感系统觉察到异常,只有常态被打破,才能引起情感系统的变化[5]。霍根认为,故事脆弱或暂时的常态,被一些突发事件或条件的变化打破,而故事人物的目标追求构成故事发展的主线,最终战胜挫折实现目标,结尾部分往往会涉及人物的牺牲,以推动常态的恢复,同时升华情感。但故事开端和结尾的常态是不相同的,结尾不再具有开端的不稳定性。

《呼啸山庄》故事的开端处于一片风平浪静当中,尽管在平静的湖面之下暗藏波涛汹涌,但极端的情感仍然被压制着尚未爆发。对于辛德雷来说,一家人在呼啸山庄的平静生活就是常态,然而父亲欧肖先生把吉卜赛弃儿带回山庄意味着长子地位受到威胁,父爱与权利的流失,尽管事实上他很早就失去了父爱。希斯克利夫的出现打破了原本平静的生活常态,这就促使了辛德雷内心恶意的急剧增长,外来者对父爱的篡夺和对生活的破坏让其将憎恶转化为实质性的伤害,施加在希斯克利夫身上。辛德雷的虐待、羞辱都成为希斯克利夫复仇的重要原因。辛德雷虽然歧视希斯克利夫,但他对妻子的爱和关心也是十分浓厚的,是一个理智与感性并存的人,在爱情的面前感性战胜了理智。在男主人公的复仇中,辛德雷因感性轻易掉入了陷阱,当他反应过来后一切已经悔之晚矣。辛德雷因爱情而堕落,最终成为希斯克利夫的奴仆,导致哈里顿的成长更加悲惨,自己的结局也并不圆满。

而对于希斯克利夫来说,尽管欧肖先生将其带回家,让他短暂地体会到家的温暖,但其幼时在利物浦街头贫困孤苦的孤儿生活让他无法忘记生活的残酷无情,加之辛德雷对其施加的虐待和欺凌,似乎残酷才是他生活的常态。欧肖先生过世后,凯瑟琳成为希斯克利夫黑暗的地狱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和光亮。然而这渺茫的光亮很快就成为了消散的泡沫。天真的凯瑟琳尚未明确内心的渴望,对爱情仍一知半解、懵懂之际,在财富的吸引下答应嫁给画眉山庄的林顿先生时,希斯克利夫对生活的最后一丝幻想和希望破灭了。即使是寒冬之际的一根火柴也已成为泡影终不可得。《呼啸山庄》中通过情感转化、转移的方式推动故事的发展。当主人公得到爱后又失去了爱,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本就心怀怨恨的希斯克利夫爆发,希斯克利夫因此离开了山庄,这份爱便转化为了恨[6],希斯克利夫对爱的追求逐渐演化为复仇。在衣锦还乡之后,对辛德雷和林顿展开了疯狂的报复,而这复仇的火焰一直持续到下一代。

当已嫁为人妇的凯瑟琳再次与衣锦荣归的希斯克利夫相见时,平静幸福的婚姻生活掀起了一丝波澜。曾经的爱人唤醒了凯瑟琳内心深处对野性的爱的追求,她不断意识到自己对于林顿的爱是建立在财富之上且浮于表面的,她明白自己从前做的决定是多么愚蠢。她在这种矛盾和痛苦的挣扎中不断产生悔恨的情感,对自我本性的背弃最终导致她在病痛中逝去。而凯瑟琳死去之后,希斯克利夫的报复更加疯狂,他将恨转移到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所有人,利用伊莎贝拉的爱,在完成报复后将魔爪伸向了下一代,没有爱遏制恨的种子迅速萌芽生长,并转移到了无辜的人身上。

无尽的报复并不能给希斯克利夫带来快感或幸福,相反在唯一挚爱凯瑟琳死去后只剩下空虚、孤独和痛苦。因此,当他决心拆散凯蒂和哈里顿这对恋人时,他的心被他们之间的爱情所影响,昔日的凯瑟琳和他相爱时的情景浮现眼前。此时此刻,他心头的恨消退了,爱复活了,不忍心再报复,开始放弃了复仇。凯瑟琳下葬时,希斯克利夫痛苦到几乎疯狂,甚至买通了司事掘坟开棺。“我和哈雷顿坐在堂屋里的时候,就觉得仿佛我一出去,便能遇见她;我在荒野散步的时候,仿佛我一回去,便能遇见她……每次总是失望!真让我活受罪呀!”[7]爱人的离去让希斯克利夫陷入癫狂的状态,甚至出现幻觉。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一系列的复仇最终想要的只是凯瑟琳,而这个愿望似乎永远都无法实现了。因此,希斯克利夫才会不计后果地掘坟开棺,他企图再从已逝的爱人身上获得宽慰,他“梦见和她一起化掉,而且还会更加快活”。“现在,我既然看见了她,心里也就平静了——平静了一点。这是一个奇怪的讨命法,不是一寸寸地,而是一丝丝地置人于死地,十八年来,就用这幽灵般的希望来戏弄我!”[7]这也就意味着希斯克利夫确实获得了平静,甚至内心深处的良知也开始浮现。当內莉和希斯克利夫谈及其去世后的安排时,內莉提出教堂司事或许会拒绝将其埋在教堂的墓地里,希望以此劝诫希斯克利夫坚持活着偿还罪孽。而希斯克利夫回答道:“如果他们真这样干了,你一定得派人把我偷偷地移进去。如果你不管,你实际上将会证明,人死了并不会完全消亡!”[7]从对话中可以看出希斯克利夫内心仍然希望在死后得到救赎和归属,内心的良知和善良也在一点点复苏。在呼啸的荒原中,最终希斯克利夫在复仇与解脱之间进行抉择,遵从了本心,在一个风雪之夜,他呼唤着凯瑟琳的名字,离开了人世,实现了他寻求爱情的目标。

4. 叙事原型中的读者移情

霍根提出三种普遍的叙事原型,即牺牲悲喜剧(sacrificial tragicomedies)、浪漫悲喜剧(romantic tragicomedies)和英雄悲喜剧(heroic tragicomedies)。三大叙事原型都源自具体的情感系统。霍根指出,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会给读者带来复杂的情感体验,故事主人公所经历的情感变化和遭遇,同样会引起读者广泛的情感共鸣。

《呼啸山庄》所描述的情感内涵是大众普遍追寻的东西,爱情悲剧的收场可以引发读者的共鸣。因此,纵然《呼啸山庄》的主基调是悲剧性的,最后的结局也不算圆满,却能加强读者与人物之间的情感共鸣。读者一开始就对希斯克利夫追求爱情和幸福的愿望具有强大的移情反应,不自觉地模拟故事人物的反应和情感。在人脑中的镜像神经元(mirror neuron)系统的作用下,读者对故事中人物的情感和行为会进行相应的内模仿,从而获得类似的感受[8],实现与人物的情感共鸣,从而达到移情效果。在移情过程中,读者的想象也在激发作品情感效果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9]

浪漫叙事在《呼啸山庄》占据了很大篇幅。正如霍根所说,浪漫叙事的目标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个体的幸福感。对于大部分读者来说,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因此,当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深爱着对方却因为阶级和身份差异无法相守时,愤懑之情油然而生。当凯瑟琳迫于世俗的压力,选择嫁给有钱、有地位的画眉山庄的主人林顿时,希斯克利夫追求浪漫爱情的目标便失败了,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和愤怒之中,最终走上了泯灭人性的复仇之路。强烈的爱意被抛弃后无处宣泄,最终由爱转恨,浪漫爱情叙事的主基调也演变为复仇叙事(revenge) [10]的次要故事类型。霍根也讨论了故事对情感的影响——“更确切地说,文学不仅描述情感,还有助于塑造我们的情感”[11]

在小说开章处,正当读者几乎定下心来认为希斯克利夫是个残忍的、麻木不仁的畜生时,却出现了小说中最具抒情性的动人场景。希斯克利夫朝窗外探出身去,哀求卡茜的鬼魂进来。这一场中希斯克利夫显然具有深沉的感情,也颇具怜悯之心,叫读者不得不重新考虑对这个人所做的评价。情感是支撑人行为的要素[12],毫无疑问,他心狠手辣,但同样明白的是,他内心深处潜存着无限的柔情和伟大的爱情。显然,在他生活的某一段历程里,这种潜力被摧毁了。而读者的兴趣受到激发,想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便继续读下去。同样,当辛德雷对希斯克利夫进行身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贬低和侮辱时,读者开始想象在冰天雪地中忍饥挨饿还要忍受侮辱和毒打,这又不免产生同情心理,对希斯克利夫复仇的心理逐渐产生认同感。

尽管希斯克利夫是作为邪恶的复仇者被描述的,他的内心深处仍保留着善良,对身边的人无私奉献。比如当山庄里的仆人遇到困难时,他会默默伸出援手,展现出内心深处对人性美好的一丝向往。希斯克利夫在与凯瑟琳相爱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对于爱情的痴迷与忠贞让几乎所有的读者为之动容,同时联想到他的身份(出身),读者又不禁对他产生了同情。然而当他失去爱情之后,立刻变得如魔鬼般的恶毒[13]。这样矛盾的性格和情感使得人物塑造更加立体的同时,也使得读者对希斯克利夫的情感和态度发生改变,由最初的愤懑到同情再到理解接受。

英雄叙事强调社会性的幸福感,在追求目标之前,通常先要经历挫折。当希斯克利夫意识到复仇无法给自己带来快感和满足感时,他开始感到空虚、迷茫甚至绝望。凯蒂和哈里顿之间深厚的情感唤醒了他内心压抑许久的对爱的渴望,他与凯瑟琳之间的爱情被投射到年轻一代身上,这使他幡然醒悟。最终,希斯克利夫选择成全下一代的爱情,独自在风雪中找寻逝去的爱人的亡灵,通过自我的牺牲结束了恶性循环的复仇之路。从英雄叙事的角度来看,希斯克利夫作为主角代表最纯粹最原始的内心需求,而代表财富、文化与地位的埃德加则打破了原有的界限和平衡。当真实的本性被复仇的愤怒所掩盖时,英雄的目标是越来越远的。这一叙事类型的结尾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英雄主人公选择牺牲个人偏好,实现对社会规范的维护。希斯克利夫在顿悟后放弃一切甚至生命来弥补,这一牺牲不仅实现了敌我双方的和解,也使得读者最终原谅了英雄主人公的某些残暴行为,读者与人物之间的和解也就此达成。

5. 总结

《呼啸山庄》一方面呈现了一幅从爱转化为恨,最终演变为极端复仇行为的震撼图景;另一方面,该作亦弘扬了爱的崇高与强大力量,并传达了爱能超越仇恨最终获得灵魂的自由和解脱的核心理念。通过霍根的情感叙事理论对小说中主人公的情感、选择和命运进行分析,并探究情感系统下的故事走向和叙事原型中读者的移情。希斯克利夫对爱情和幸福的追求构成了故事的主线,衍生出浪漫爱情叙事、复仇叙事和英雄叙事原型,最终以希斯克利夫的牺牲恢复常态,在读者心中激起共鸣,彰显了爱能超越仇恨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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