厥协六经异传,记非常倜傥之人——《史记》中体现的司马迁“爱奇”倾向
Harmonized the Six Classics and their Divergent Commentaries, and Recorded Extraordinary and Free-Spirited Individuals—Sima Qian’s “Penchant for the Extraordinary” as Reflected in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
摘要: 《史记》体现了司马迁的“爱奇”倾向。所谓“爱奇”,不仅指广搜异闻,将神话传说与超常事件纳入史录,更在于对“畸人异士”的浓墨重书。德义高洁者、隐忍立功的烈丈夫、怀才不遇的悲剧人物,乃至被传统史家忽视的下层角色,皆在其笔下熠熠生辉。在这一叙事偏好背后,体现了三重精神指向:其一,借奇人命运寄寓个人未竟的建功宏愿,以他人之奇浇自身块垒;其二,突破正统史观与儒家伦理的边界,肯定隐忍求生、为游侠刺客立传,彰显史家的独立批判锋芒;其三,以奇人为镜,践行“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原则,承担褒贬善恶的史学责任。由此,“爱奇”并未背离信史要求,而是将实录精神与浪漫想象融为一体,既拓宽了历史叙述的疆域,也赋予《史记》更浓郁的文学张力与思想深度。
Abstract: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 reflects Sima Qian’s “penchant for the extraordinary”. This “penchant” refers not only to the extensive collection of unusual accounts, incorporating myths, legends, and supernatural events into historical records, but also to the vivid portrayal of “extraordinary and unconventional individuals”. Under his brush, virtuous and righteous figures, resilient heroes who achieved greatness through endurance, tragic characters of unrecognized talent, and even lower-class individuals overlooked by traditional historians all shine brilliantly. Behind this narrative preference lie three spiritual orientations: First, using the fate of extraordinary figures to express his own unfulfilled aspirations for achievement, channeling his own frustrations through the extraordinariness of others. Second, breaking through the boundaries of orthodox historical perspectives and Confucian ethics by affirming endurance for survival and composing biographies for wandering knights and assassins, thereby highlighting the historian’s independent critical insight. Third, using extraordinary individuals as a mirror to practice the principle of “neither exaggerating goodness nor concealing evil” in faithful recording, thus fulfilling the historian’s responsibility of praising virtue and condemning vice. Consequently, the “penchant for the extraordinary” does not deviate from the requirements of historical accuracy but integrates the spirit of faithful recording with romantic imagination, thereby expanding the scope of historical narrative and endowing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 with richer literary tension and intellectual depth.
文章引用:黄希希. 厥协六经异传,记非常倜傥之人——《史记》中体现的司马迁“爱奇”倾向[J]. 世界文学研究, 2025, 13(6): 810-816. https://doi.org/10.12677/wls.2025.136115

1. 引言

身为杰出的史学家兼文学家,司马迁在《史记》里对历史人物的品评与裁断,不仅深植于宏阔的思想体系,更被一种独特的“爱奇”情感所牵引。这一取向在叙事中留下了难以忽视的印记。《君子篇》云:“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1]: p. 37)扬雄的评断被后世学者反复援引。司马贞称其“好奇而词省”([2]: p. 9),刘勰则指摘“爱奇反经之尤”([3]: p. 181),诸说相沿,皆本此旨。

《史记》里那些带着神异色彩的人物传说,以及司马迁本人对“奇”的偏爱,自古便引来毁誉参半的评议。学界反复追问“奇”究竟指什么?这种审美取向是否可取?它与实录精神是否冲突?是否背离儒家立场?不管怎样,无可否认的是太史公确实“爱奇”。司马贞在《史记索隐后序》里径直把“好奇”与“旁搜异闻”画上等号;刘振东《论司马迁之“爱奇”》[4]则断言,司马迁真正动心的是“奇人”;赵素蓉《太史公“爱奇”试说》[5]提出,其行文之“奇”与叙事之“奇”本是一体两面;曹晋《司马迁爱奇别解》[6]更进一步,把“爱奇”解读为对英才的倾慕。这些研究共同提示,太史公的“奇”既在事,也在人。本文即循此思路,分“奇闻”与“奇人”两端,重新检视司马迁的“爱奇”倾向。

2. “旁搜异闻,予以著录”——《史记》中记录奇闻传说

《史记》中“奇”的色彩是无疑的,它首先体现在神话传说、奇闻的记载之上。

《史记》保存了大量神异故事,其中尤以民族起源神话最为突出。关于帝王与始祖的超凡事迹,集中出现在《五帝本纪》《殷本纪》《周本纪》和《秦本纪》。例如,《五帝本纪》描述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2]: p. 1);《殷本纪》中写契的出生“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2]: p. 91)。《周本纪》称,周人始祖后稷的出生,是因其母姜原践巨人足迹感孕;《秦本纪》亦述伯夷驯服鸟兽的异能,以及女修吞燕卵而孕的传说。

帝王受命于天的异闻与灾兆,是《史记》奇异笔法的又一重心。《高祖本纪》最为典型,先写刘媪感赤龙而诞刘邦,再记其醉中挥剑斩白蛇的传说。“刘媪与神遇,犹薄姬梦黄龙据腹之类,理或有之;若太公往视,则怪甚矣。太公何名,刘媪何姓,迁皆不知,而独知人之所以不能知者,甚矣迁之好怪也。”1杨慎此评直指司马迁对非常之事的偏爱。类似记述在《史记》中屡见:赵高弑君时的殿毁之兆、《魏其武安侯列传》田蚡为冤魂所摄、《赵世家》山川作祟、《淮阴侯列传》《留侯列传》写萧何追韩信、背水一战、张良邳下遇黄石公等传奇。这些片段共同为《史记》增添了瑰丽而神秘的维度。

《史记》收录神异传说,实质是把口耳间的奇闻改写为可纳入史系的书写,其操作前提是太史公对“六经异传”与“百家杂语”先作比对,再作条理化的整合。促使他保留这些怪力乱神的,正是本人鲜明的“爱奇”取向,凡非常之人、非常之事,皆被优先凝视并写进简册。

3. “传畸人于千秋”——《史记》中书写奇人异士

司马迁的“爱奇”倾向表现为两个层次:一是搜集奇异传闻,即“旁搜异闻”,如前文所述;二是对“奇人异士”的刻画,这也成为其史著的显著标识。刘振东把后者概括为“对有特异性的历史人物的推崇与偏爱”[4]鲁迅所谓“传畸人于千秋”,正点出这一特点。被写入列传的“畸人”,或品格高标,或功业隐忍,或才高命蹇,或出身低微而难入正史[7]。由此,《史记》中的奇人形象大致可划为以下几类。

3.1. 扬名后世的德高义重之人

司马迁《与挚伯陵书》中“迁闻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8]之论,显露出他对传统价值序列中以道德为首要原则的认同。此种道德观尤重“义”的准则,《礼记·中庸》将“义”释为“宜也,尊贤为大”[9];而《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载蔡泽之言“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以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2],更直接地呈示司马迁对“义”的理解,它成为衡量士君子生死荣辱的最终尺度。以此为价值取向,司马迁在《史记》中刻画了不少德高义重的“奇人”。如《廉颇蔺相如列传》所写蔺相如,其“完璧归赵”与“渑池会”之果敢,以及在廉颇寻衅时“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的忍让,皆将国家大义置于首位的臣节演绎得淋漓尽致。梁启超曾指出,此言令人“怦怦然刻于余心”。又如“义不帝秦”的鲁仲连,虽事迹简略,其重义之风亦足以使他侧身品德高尚之列。这些人物的德行在司马迁眼中较功业更为珍贵,他们的特异之处,正在于行止生动映现了著述者所推崇的道德理想。

3.2. 隐忍成就功名的烈丈夫

司马迁以“博学好奇”的学术品格被欧阳修等后世学者称颂,而《史记》作为其精神世界的投影,尤显对“伟烈奇士”的偏爱,书中由此勾勒出一批极具代表性的历史人物群像,他们虽曾身陷极端屈辱,却能在隐忍中蓄势,终以不朽功业自证。这种“忍辱以建功”的生命轨迹,在司马迁笔下凝成一道独特的精神景观。

韩信甘受胯下之辱,范睢历经溺厕之难,季布一度沦为奴仆,皆展现出超越常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司马迁不仅记录事迹,更通过精当的论赞揭示其精神内核。在《伍子胥列传》中,他以“烈丈夫”推崇伍子胥“隐忍就功名”的人生选择,认为倘若其当初随父赴死,则“何异蝼蚁”,而能“弃小义,雪大耻”,方显英雄本色。对季布“受辱而不羞”的行为,司马迁亦洞察到其背后“欲有所用其未足也”的深层心理动机,进而提出“贤者诚重其死”的独特生死观。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则被赞为“有禹之遗烈”的贤者之行。这些评价共同构建了一套肯定“忍辱奋进”的价值体系。这种书写倾向的形成,离不开司马迁个人遭遇。他因李陵之祸遭受宫刑,这本是士大夫难以承受之辱,然其选择“隐忍苟活”以完成《史记》。这种生命经历与笔下人物的高度共鸣,使相关传记浸透着深切的同理心。书中描绘的勾践、伍子胥、韩信等人物,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著书人精神世界的投影。他们的隐忍已超越简单的生存策略,升华为一种实现更高人生价值的积极姿态。

因此,《史记》中这些“倜傥非常之人”的叙事,不仅是对历史事实的记录,更蕴含着一套由司马迁生命体验凝练而成的人生哲学。通过书写这些在屈辱中奋起的奇士,他既完成了对历史人物的价值重估,也实现了自我精神的升华与超越。

3.3. 有才能却不得志的悲士

司马迁在《史记》中塑造了一类极具感染力的悲剧英雄形象,他们往往天赋异禀、才能卓绝,却因命运捉弄而壮志难酬,最终走向悲壮的结局。这类人物的刻画不仅展现了历史的复杂性,更折射出司马迁对命运与个人努力之间深刻矛盾的思考。

在这一人物序列中,李广的遭遇最具代表性。司马迁一句“李广才气,天下无双”([2]: p. 2868)先声夺人,确立了他卓然不群的军事禀赋;继而用“射石没镞”“射猎雕者”等传奇片段,把一位箭无虚发、骁勇绝伦的“飞将军”写得呼之欲出。然而,这位深得士卒拥戴的名将却始终得不到统治者应有的肯定,景帝时因接受梁王印信而功过相抵;武帝朝,其堂弟李蔡乃至旧部皆得封侯,唯独李广屡战却未获尺寸之功。元朔六年随卫青出征无功而返,元狩二年血战左贤王仍被“功过相抵”,至元狩四年竟被拒于先锋之外,最终因迷路失期引刀自刎。这一连串挫折,凝成“李广难封”的悲情母题。王勃“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叹息,正是对这种命运不公的深切回应。

项羽的悲剧形象同样令人扼腕“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2]: p. 296)。司马迁以这一笔勾勒出他卓然不群的气概,这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杰最终却在乌江自刎。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一生,将个人才具与历史洪流间的巨大张力展露无遗。《史记》里这类怀才不遇的悲剧人物远不止一例:贾谊年少高才却郁郁而终,晁错力主削藩反被斩于东市,周亚夫军纪整肃竟至饿死,屈原尽忠报国终投江殉志。其“奇”,既指卓然不群的才具,也指异于常人的遭际。司马迁写他们的命运,不只履行史官记录之责,更借此追问生命价值。正因聚焦这些悲剧英雄,《史记》才突破单纯叙事,成为探询人类处境的精神史诗。

3.4. 不被重视的下层人物

司马迁的“爱奇”还体现在他抛开血统与门第,把个人在历史中的实际分量与独特光彩当作立传的首要尺度,于是《史记》首次为刺客、游侠、滑稽、货殖、日者、医者等长期被正史遗忘的群体各写篇章。这些人出身寒微,却各具撼人之处,游侠一诺千金,言行相顾,刺客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成败虽异,却都“立意较然,不欺其志”([2]: p. 2538)。正因司马迁以“爱奇”之眼凝视底层,才肯为昔日“以武犯禁”的游侠、被轻贱的商人留下笔墨。其“爱奇”不仅是搜奇猎异,更是对超越世俗功名的英雄气概的深情礼赞。

司马迁的“爱奇”并非毫无取舍的赞美。他在热烈颂扬正面奇士之际,也以冷峻笔锋勾勒了另一类“奇人”的负面轮廓,吕后虐杀戚夫人,炮制“人彘”之刑;酷吏张汤、杜周肆意舞文,刑罚苛烈;石奋一门“恭谨”过当,反显矫饰;赵高暗施权谋,篡夺中枢。这些人因其行径极端,同样带有“奇”的光晕,却成为司马迁笔下尖锐批判与讽刺的对象。

《史记》横跨三千年,人物众多,却只有一百四十余人得入列传,入选者皆称“倜傥非常”。或建赫赫功业,或能屈能伸,或历经坎坷,下至游侠、刺客、商贾,乃至张仪、苏秦这类才高而德亏的复杂形象,亦在笔下生辉。显然,司马迁的尺度并非爵位与事功,而是精神层面的“奇”——品格卓然、命运诡谲、行为出常。正是这群异彩独标的人物,织就《史记》斑斓的历史长卷,使这部信史兼具生命的温度与思想的张力,充分映现太史公“爱奇”的史观与价值取向。

4. “子长多爱,爱奇也”——《史记》中蕴藏的“爱奇”思想

关于司马迁“爱奇”倾向的源头,扬雄《法言·君子篇》的评语最具代表性:“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1]: p. 37)后世常把这句话简单看成对司马迁猎奇的指责,其实并未读懂扬雄的深意。他把司马迁与孔子并列,指出两人皆“多爱”,只是孔子所爱在于“义”,司马迁则寄情于“奇”。这一比拟本身已隐含对司马迁史学地位的肯定。

细读可见,“爱奇”并非浮泛的猎奇冲动,而是司马迁史学框架里的关键一环。正如“义”之于孔子,“奇”在太史公的笔下同样被赋予方法论的重量。借由记录奇人异事,他打破传统史学的边界,把历史书写的幅度向外推开。在《史记》中,这种“爱奇”不仅表现为题材的取舍,更沉淀为司马迁个人思想的底色。

4.1. 司马迁的“爱奇”寄托着他建功立业的理想

《史记》里那股“爱奇”的笔调,与司马迁本人建功立业的夙愿紧紧相扣,只有把这一偏好放回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人生经历里,才能看得真切。汉武帝朝“立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的昂扬气息,把他推上了渴慕功名的浪尖,李陵案带来的宫刑却将政治前途瞬间掐灭,未竟的抱负只得转注到对历史人物的描摹之中。

在“传畸人于千秋”的书写中,司马迁与笔下人物达成了跨越时空的精神共振。韩信、范雎等“隐忍就功名”的烈丈夫,以屈辱负重之姿成就功业,恰是他在蚕室之辱里自我撑持的镜像;项羽、李广这类才高命蹇的悲剧英雄,则把命运偏袒的残酷折射得格外清晰。借由这些奇人异士,司马迁不仅留存了事件的轮廓,更把对价值与理想的追问悄悄注入史篇。

司马迁对特异人物的拣选与描摹,已不止于留存史实,更化作一种隐秘的精神寄托。他把在现实中无从实现的功业理想,倾注于对往昔英杰的深情书写。个人命运与历史叙事由此交织,使《史记》在保持史家谨严的同时,也成为映照司马迁内心的一面镜子。

4.2. 司马迁的“爱奇”体现着他对传统观念的突破

司马迁挣脱了等级秩序与正统观念的束缚,改用一套独立的尺度重新衡量历史人物。游侠、刺客、商人向来被传统轻视,他却以饱含温度的笔触描摹其行迹,肯定他们的品格与才能。儒家提倡杀身成仁,而司马迁自有生死荣辱之辨,因而同样褒扬那些忍辱负重而终立功业者,他本人也属于此类。

传统观念中,大臣不得冒犯君主,而司马迁笔下的奇人却屡屡触犯这一禁忌。屈原以死抗争社会,周亚夫治军时敢挫天子威势,刺客们不仅冒犯皇权,更以武力直指帝王。传统观念要求百姓唯命是从,司马迁却将陈胜、吴广的农民起义写入史册,让原本卑微的农夫拿起武器,挺身反抗。

司马迁把目光投向那些特立独行的奇人,并记录他们的异行,这本身就是对陈腐观念的一次突围,一场静默的革命。正因挣脱了传统枷锁,他遭到后世正统史家的连番责难,被斥为“反经”“丧道”。然而,正是这种超越时代的胆识,让《史记》得以跳脱旧史学的固有框架。在选择人物时,他既不看门第,也不论成败,只问其是否具备独特的历史分量与人格光辉。如此开阔的取舍,使《史记》不仅留下真实的进程,更展开一幅斑斓多姿的人物长卷。

4.3. 司马迁的“爱奇”彰显着他褒贬善恶的情感

论赞最能透露司马迁的褒贬尺度。他称鲁仲连“好持高节”,又评价伍子胥:“若子胥随父俱死,与蝼蚁何异?弃小义而雪大耻,故能名垂后世。”([2]: p. 2183)一句反诘,把舍生取节的评价推向极致。“互见法”与对比手法同样暗含立场。写刘邦,司马迁在《秦楚之际月表序》《太史公自序》及《高祖本纪》里突出其善纳谏、能用人的一面,肯定这位开国之君的政治器量;但对其市井无赖的根性,也毫不回护,并借他篇补笔。《项羽本纪》记载彭城败后,刘邦为轻车速逃,三次把亲生子女推下马车。项羽扬言烹太公,他竟答:“我父即你父,若定要烹,幸分我一杯羹。”([2]: p. 328)《张丞相列传》更写他骑在周昌脖子上。互见之笔使高祖的崇高与卑琐并存,褒贬俱出,分寸自现。

司马迁撰写《史记》意在承继孔子修《春秋》的褒贬传统,其臧否不仅渗透于行文、论赞与互见笔法,更直接左右了传主的选择。凡奇才,或建不世功,或历非常难,或起自寒微,只要对历史进程有所推动且品行可称,即可立传,反观那些庸庸碌碌的丞相公侯,纵尊荣加身,亦被排除在外。

《史记》的“爱奇”色彩不仅体现在司马迁对异人异事的聚焦与偏爱,更透过这些具体形象与事件,映现出他独特的历史理解、审美取向与情感立场,正是这层深藏的“奇”,使全书的价值愈发凸显。

5. 结语

司马迁的“爱奇”并非猎奇,而是一种对历史真实多重面向的自觉包容,更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凝视。他借奇人奇事推开史述的边界,把正统史观悬置一旁,另立尺度,道德高下、生命韧度、精神独立成为衡量人物的核心。于是,忍辱负重的壮烈丈夫、才高命蹇的悲剧英雄,乃至被主流叙事遗忘的底层小民,都在他的笔下找回位置,赢得尊严。

进一步看,“爱奇”与“实录”并非彼此排斥,而是一种辩证的统一。司马迁所钟情的“奇”,并非荒诞不经的想象,而是史实中本就存在的特异与复杂。他以“奇”为切入点,反而更锐利地逼近了历史的内核和人性的真实。这种撰史方式,既显露出史家应有的理性克制,也透出了思想家特有的深邃目光。

《史记》因“爱奇”而生动,因“奇”而深刻。它启示我们,真正伟大的史学,不仅在于忠实记录过去,更在于以开放和共情的心态,理解人类处境的多元与复杂。司马迁通过他的笔,为我们留下了一部不仅关乎历史,更关乎生命、命运与尊严的不朽之作。在这个意义上,“爱奇”已不仅是司马迁的个人偏好,更成为一种照亮历史书写与人类认知的重要精神资源。

NOTES

1凌稚隆:《史记评林》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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