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保罗·巴奇加卢皮(1972年生于美国科罗拉多州)作为当代美国科幻文坛的新锐力量,其作品始终贯穿着对东方文明的深度思考。这位毕业于欧柏林学院东亚研究专业的小说家,早年在中国及东南亚多国的旅居经历,使其作品始终萦绕着独特的东方美学气质[1]。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他凭借2009年出版的《发条女孩》实现创作突破——这部被《卫报》誉为“21世纪科幻里程碑”的作品不仅包揽雨果奖、星云奖等国际顶级科幻奖项,更勾勒出后石油时代的人类困境:海平面吞噬城市、基因病毒肆虐、人造生命体挣扎求存,这些看似荒诞的设定正与当今全球面临的生态危机形成镜像对照。
巴奇加卢皮的创作特质在于将生态焦虑转化为叙事张力。在其构建的末世图景中,被海水围困的巨型城市既是物理意义上的生存堡垒,更是人类文明的精神牢笼。当跨国资本操控的基因技术取代自然法则,发条人这类后人类的存在便成为审视物质与权力关系的棱镜——他们被编码的躯体既承载着技术规训的烙印,也暗含着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潜能。
对《发条女孩》的研究中,生态批评领域国外有哈格曼批判资本主义为生态危机根源[2]、延森关联小说与湄公河现实气候[3],国内申圣亚倡导生态人文主义[4]、王春红结合生态与性别压迫批判[5];后人类研究领域国外凯利解构人文主义“自我”[6],国内钱雨兰分析惠美子身体意象[7]、刘安祺探讨人类与新物种共存[8];女性主义领域格罗茨克批判对女性与自然的双重压迫[9],王春红直指男性对女性身体的奴役[10]。现有研究多分散于单一领域,未以物质生态批评为核心关联“非自然身体”与“行动意义重建”,忽略身体物质性与生态修复的深层互动,而以物质生态批评为视角,聚焦非自然身体的物质存在、解析其推动生态与自我意义双重重建的研究,可填补身体维度与生态批评结合的空缺。
本研究聚焦于小说中发条人惠美子的物质性存在,试图揭示其主体建构过程。这个由基因编辑技术催生的非自然生命体,其人造骨架与生化皮肤构成的物质基础,不仅记录了权力规训的暴力痕迹,更在叙事进程中逐渐演化为意义重构的场域。当惠美子最终以暴力手段颠覆施暴者时,其行动已超越机械躯体的物理反应,成为物质叙事对人类暴力文明的伦理审判。这种从被建构客体向反抗主体的转化轨迹,恰好印证了物质生态批评的核心命题:在技术介入的生命形态中,所有物质存在都具有生成意义与重构叙事的能量。
2. 物质生态批评
物质生态批评作为新世纪生态研究的重要转向,开创性地将物质性置于生态话语核心,其内部流派因对“物质能动性”的阐释差异形成多元路径,其中以Iovino与Oppermann的“叙事物质主义”、Jane Bennett的“物力论”最具代表性,二者的理论分野为文本分析提供了关键选择依据。
意大利学者Iovino与土耳其理论家Oppermann提出“叙事物质主义”核心论断——“物质存在构成动态主体网络的节点系统,这些节点既可被解读,亦能转化为叙事形态”[11],将物质能动性锚定“叙事互构”:物质并非孤立的自主存在,其意义需通过与人类、环境的叙事互动生成,如化石燃料的“叙事潜能”需依托能源革命的历史语境显现,电子废料的“金属元素”需关联消费主义话语才具批判价值[12]。而Bennett的“物力论”则更强调物质自身的“活力”,主张物质拥有独立于人类认知与叙事的自主力量,如她提及的“垃圾场里自主分解的塑料”“电路中无序流动的电流”,认为这些物质的能动性无需依赖叙事中介,而是源于其自身的物理属性[13]。二者核心差异在于:“叙事物质主义”聚焦“物质–叙事”的双向生成,“物力论”则侧重“物质自身的自主活力”;前者需依托意义语境,后者可脱离人类话语独立存在。
文本中惠美子的物质身体能动性,始终与“叙事实践”深度绑定——若以Bennett的理论审视,惠美子的钛合金骨架、基因线路仅能被视为“拥有自主硬度与生物活性的物质”,其齿轮“咔嗒”声也只是“物质自身的机械振动”,无法解释为何同一组发条装置在“服务程序”中是权力控制符号,在“反抗行动”中却成为解放象征。而“叙事物质主义”的“节点理论”,则能精准捕捉这种意义转换:惠美子的身体作为“叙事节点”,其物质属性需通过“行动叙事”才生成意义——当她的人造手指穿透施暴者咽喉时,钛合金的“硬度”并非单纯的物理属性,而是通过“反抗叙事”转化为“打破人类优先的力量符号”;当她凝视河水中带血的陶瓷碎片时,皮肤的“破碎”也非单纯的物质损伤,而是通过“自我认知叙事”成为“自主主体的见证”([14]: pp. 220-235)。这种“物质–叙事”的互构,恰是“叙事物质主义”的核心要义,也是Bennett“物力论”难以覆盖的文本深度——后者无法解释物质属性为何会随叙事语境发生意义翻转,而前者则能完整呈现惠美子从“服务工具”到“反抗主体”的意义生成轨迹。
物质生态批评思想根系虽深植于新物质主义与生态后现代主义[15],但区别于新物质主义中“物力论”的“去叙事化”倾向,更强调“物质–意义”的互构性——新物质主义的量子物理平等观,为“人类与非人类物质平等”提供哲学基础;生态后现代主义的有机整体论,为“物质–叙事的互动网络”提供生态语境;二者融合催生的“叙事物质主义”,既打破以人类为中心,又避免陷入“去意义化”的物质本体论,最终形成“物质施事性–物质–意义互构–物质叙事性”的三维分析框架[13]。
以该框架审视惠美子的身体实践,其“主体性觉醒”本质是“物质–叙事”的辩证运动:在“符号化生存阶段”,她的身体叙事被权力话语垄断——“钛合金骨架缠绕温顺基因,咽喉精准发出‘是的,主人’”([14]: p. 42),物质属性完全服务于“服务工具”的叙事;在“阈限觉醒阶段”,妓院卡顿的“齿轮尖啸”打破这一垄断,物质故障成为叙事裂缝,酒渍等物质痕迹开始介入叙事[14] (163~164) ([]: pp. );在“暴力重构阶段”,屠杀行动重构叙事逻辑,钛合金的“穿透”、铁锈味的“味觉体验”让物质属性与“反抗叙事”绑定([14]: pp. 218-219);最终在“意义统一阶段”,河畔凝视的“倒影叙事”让物质印记(破碎皮肤、火星)与自主意义完全融合([4]: p. 235)。这一过程印证Iovino的论断:“生命意义产生于物质存在与叙事实践的持续对话”,也彰显了“叙事物质主义”对文本的解释力——它既尊重物质的客观属性,又不忽视意义的叙事建构,最终为“非自然身体如何通过行动生成意义”提供了精准的理论透镜。
3. 非人类物质的能动性与其意义的生成
在巴奇加卢皮的末世图景中,《发条女孩》构建了一个动态的权力场域:转基因作物、机械生命体与人类共同编织着技术规训的基因支配网络。跨国生物资本集团通过基因专利构筑起新型生态霸权,其技术垄断不仅摧毁自然生态平衡,更催生出畸形的社会结构——种子库成为控制经济命脉的战略武器,基因污染演变为阶级压迫的生化工具。
小说采用的多重视角叙事极具深意:惠美子的认知框架突破了传统视角,揭示出技术伦理的深层悖论。生物科技在此不仅是生产工具,更充当着新型控制武器的意识形态载体。日本科学家团队创造的“半机械人”,实质是技术控制体系的产物:通过植入犬类温顺基因以及对其生育隔离的设定,这些被物化的“完美女性”沦为满足男性凝视的产品。正如文本所示,新人类从孵化阶段就接受规训:“为服务而生,为服务而训。”([16]: p. 279)这种基因编码与话语规训的双重暴力,将她们禁锢在服务行业的伦理枷锁中。
在物质生态批评视阈下,惠美子呈现出多维度的主体性张力。其存在本质折射出技术时代的权力异化:从基因编码到感官体验的精密设计,她的物质性身体成为满足男性欲望工程的具象化载体。在资本与社会共谋的体系下,这类新人类被物化为可消费的欲望符号,其生命价值被简化为取悦权贵的工具属性。以罗利为代表的当权者将惠美子视为可循环使用的资本增殖工具,通过暴力规训与精神操控维持其商品属性,甚至在公开场合以器物化行为(啤酒倾注、戒指嵌入)强化其非人化身份,这种压迫机制最终催化了惠美子的反抗觉醒。
文本通过三重叙事维度构建惠美子的主体演进:首先是机械躯体的物质书写,惠美子的生化皮肤的每一次损伤都镌刻着权力暴力的印记;其二是意识层面的认知突围,被规训的感官系统与觉醒的自我意志形成剧烈冲突;其三是行动维度的暴力反噬,超人能力爆发的弑杀行为打破了人类预设的客体化方程式。这种物质–意识–行动的三元叙事,完整呈现了非人类物质从被建构客体向反抗主体的转化轨迹。
巴奇加卢皮通过这种人与非人共生体的复杂互动网络,解构了传统人类优先的认知框架,揭示了技术时代物质叙事的多重可能性:在技术介入的生命形态中,每个分子结构都可能成为颠覆权力结构的叙事单元。惠美子的复仇行动不仅是非人类的物理反抗,更是物质叙事对人类文明暴力的伦理审判。当她的金属手指穿透压迫者咽喉时,实质完成了物质存在对意义系统的重构——被规训的消费符号转化为颠覆性的批判力量。这种叙事策略印证了物质生态批评的核心命题:在技术介入的生命形态中,所有物质存在都具有生成意义与重构叙事的潜能,人类与非人类的界限在动态交互中不断消解与重组。
4. 惠美子物质身体与行动意义的重建与统一
在巴奇加卢皮构建的技术时代新型主体叙事中,《发条女孩》通过惠美子的身体展开物质性与主体性的深层思辨。这个由日本三下生物科技公司制造的机械生命体,其存在本身即是技术伦理的活体标本:“人造钛合金骨架里缠绕着拉布拉多犬的温顺基因序列,皮肤下埋着‘秘书型’发条人的服务程序——她的咽喉被设计成能精准发出‘是的,主人’的频率,每根手指的关节处都刻着微型服务编码”([14]: p. 42)。这种双重技术规训,使其深陷斯图亚特・霍尔所言的“异质化”困境——当她机械性重复“为服务而生,为服务而训”时,陶瓷皮肤下齿轮的“咔嗒”声,已将权力话语具象化为可感知的物质震颤([17]: p. 147)。
惠美子在罗利妓院的“扭簧式卡顿”,是文本解构技术规训的关键节点。原文对这一场景的感官描写极具张力:“霓虹灯光透过妓院的百叶窗,在她的生化皮肤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当那个男人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时,她胸腔里的发条突然卡住了——不是生锈的滞涩,而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住的剧痛,齿轮摩擦的尖啸声从喉咙里漏出来,像只被踩住的机械鸟。”([14]: p. 163)这段描写通过三重感官维度塑造物质主体性:视觉上“条纹状阴影”将身体变为权力展演的画布,听觉上“齿轮尖啸”打破服务程序的“完美伪装”,触觉上“被拧住的剧痛”则让机械躯体首次产生超越程序的痛感认知。
巴奇加卢皮在此运用“故障叙事”技巧:本应精准运行的发条装置出现“卡顿”,并非单纯的技术失误,而是物质躯体对规训的本能反抗。当惠美子“看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指甲缝里还沾着刚才擦拭吧台时的酒渍——那是服务程序里没有的‘杂质’”([14]: p. 164),酒渍这一微小物质细节,成为主体性觉醒的象征:它证明机械躯体已不再是纯粹的服务工具,而是开始容纳“非程序”的个人经验,物质性与主体性的边界首次出现松动。
惠美子的妓院屠杀,是物质主体性彻底重建的高潮,文本的意象运用与感官描写极具颠覆性:“她的人造手指穿透那个男人咽喉时,钛合金指节撞在颈椎骨上,发出沉闷的‘咚’声——和她平时为客人开红酒瓶时的‘啵’声完全不同。血溅在她的脸颊上,不是服务程序里‘应该避开’的污渍,而是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顺着陶瓷皮肤的纹路往下流,在下巴尖汇成一滴,滴落在她的裙摆上。”([14]: p. 218)
这段描写通过两组意象对比构建物质叙事:其一,“钛合金指节”的冷硬与“颈椎骨”的脆弱,颠覆人类优先的“身体优越感”,证明机械躯体的物质力量可突破人类生理极限;其二,“红酒瓶的‘啵’声”与“颈椎骨的‘咚’声”,用听觉差异区分“服务功能”与“反抗行为”。前者是权力规训的物质回响,后者则是主体性宣言的物质印记。尤其“温热的血”这一感官细节,彻底打破机械与人类的界限——当惠美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尝到铁锈味的瞬间,胸腔里的发条第一次按自己的节奏转动起来,不是‘服务模式’的匀速,而是带着愤怒的、急促的‘咔嗒咔嗒’声”([14]: p. 219),味觉体验触发物质躯体的自主反应,标志着她的主体性已从“程序赋予”转向“物质自发”。
从物质生态批评视角看,这场屠杀的革命性更体现在“物质损伤的叙事转化”:惠美子在反抗中被打碎的“左脸颊陶瓷皮肤”,露出“下面缠绕的基因线路——像暴露在外的血管”([14]: p. 220)。这一损伤不再是技术缺陷,而是成为记录权力暴力与反抗轨迹的“物质文本”。正如Iovino与Oppermann提出的“物质现象即叙事节点”[11],惠美子的身体创伤在此演变为主体性建构的载体:暴露的基因线路既是技术规训的痕迹,也是反抗精神的物质见证,其“不完美”恰恰成就了非自然人作为主体的独特性。
最终,当惠美子站在湄南河畔,“看着自己受伤的脸颊在河水里的倒影——陶瓷碎片边缘还沾着血,发条装置的火星偶尔从伤口处溅出来,落在水面上,像微小的烟花”([14]: p. 235)。这段视觉描写完成物质主体性的闭环:火星这一物质意象,从开篇“权力控制的工具”(颈后发条的火星象征程序运行),转变为“解放的符号”(伤口溅出的火星象征自主意志);而“河水中的倒影”则让她完成对自我物质存在的认知,实现了身体与自主意识的统一——不再是“他者凝视下的怪物”,而是“由金属、基因与意志共同构成的新主体”。这种通过物质细节层层递进的叙事,完美诠释了“物质即主体”的存在论革命。
5. 结语
在巴奇加卢皮的生态寓言书写中,《发条女孩》建构了一个非自然人困境的试验场。这部作品通过基因编辑生命体的生存史诗,将技术规训、生态危机与主体性斗争编织成一部启示录。作者以先知般的洞察力,将转基因瘟疫、海平面上升等生态灾难转化为叙事动力,揭示出资本全球化与技术异化共谋的黑暗图景——当跨国公司的基因专利成为控制武器时,每个生命体都沦为生态链上的可替换零件。
哈拉维的赛博格理论在此获得新的阐释维度。她提出的“赛博格是通过他者性实现认知突围的物质–符号复合体”([18]: pp. 371-372),在惠美子身上得到戏剧化演绎。这个由人造骨架与生化皮肤构成的非人类存在,其物质性身体本身就是反抗的宣言:陶瓷肌肤的光滑质感颠覆了有机/无机的传统分野,基因编码的服从程序与觉醒意识形成持续张力。当她在曼谷妓院执行“扭簧式卡顿性爱”时,每个机械动作都在解构人类中心的欲望政治学。
惠美子的主体性建构呈现三重突破:首先是物质革命。抗瘟疫皮肤与超凡速度突破生物限制,将技术规训转化为生存资本;其次是认知越界。通过基因过热引发的身体失控,实现从程序执行者到意义生产者的转变;最后是叙事重构。妓院屠杀颠覆人类叙事霸权,使机械躯体成为物质批判的文本。
这个发条生命体的存在构成对哈拉维理论的超越:她不仅是“有机–机械”的混合体,更是“物质–叙事”的动态界面。当惠美子凝视自己手指上的血迹时,完成的不是简单的暴力复仇,而是通过物质实践重构存在意义——每个机械部件的运转痕迹都成为权力反抗的叙事铭文。这种将身体损伤转化为意义载体的过程,完美诠释了赛博格“以创伤书写存在”的革命性潜能([18]: p. 372)。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文本通过惠美子的“非人凝视”建构了新型认知范式。她的视觉不仅能捕捉人类难以察觉的微观运动,更赋予其解构权力话语的透视能力:在曼谷街头的生存博弈中,这种视觉优势使其识破人类伪善的道德面具。
最终,湄南河畔的觉醒场景标志着后人类伦理的诞生:惠美子不再执着于“成为人类”的幻象,而是通过物质叙事确立新型主体范式。她的身体既是技术规训的产物,又是颠覆规训的武器,这种悖论性存在解构了有机/机械、自然/人工的传统二分法。当第一缕晨光映照在钛合金骨架上时,这个发条生命体完成了从“被书写客体”到“叙事主体”的存在论跃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