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视角下的《帕莫·艾德里奇的三处圣痕》——技术的“阴影”与人性的“微光”
The Three Stigmata of Palmer Eldritch through Heidegger’s Lens —The “Shadow” of Technology and the “Glimmer” of Humanity
摘要: 菲利普·迪克的小说《帕莫·艾德里奇的三处圣痕》,通过刻画一个被技术与资本主义合谋垄断的世界,与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技术哲学形成深度对话,表现人类在“促逼源”的作用下利用技术将万物包括自身都变成“有用”的“持存物”,并组成一个“物系统”的过程,这一过程也可以理解为“集置”或海德格尔认为的技术的本质,它部分地遮蔽了人和万物的存在本身。这就在小说中引发了对“技术”和“人”的本质的思考,最终研究通过文本细读发现,在小说描绘的布满黑暗与虚无的世界底色下,暗含着后现代主义作家迪克的人本主义色彩,揭示出他想要对后人类时代的人们传达的一个积极信念:即使面对技术的过度发展和神秘未知生物时仍然应对人类自身抱有坚定信心。
Abstract: Philip K. Dick’s novel, The Three Stigmata of Palmer Eldridge, forms a deep dialogue with Heidegger’s existentialist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through the portrayal of a world monopolized by the partnership of technology and capitalism, showing that human being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Challenge”, use technology to turn everything, including themselves, into “useful” “Standing-reserves” and form a “system of objects”. This process can also be interpreted as “Enframing” or what Heidegger sees as the essence of technology, which partially obscures the real “being” of people and things. This triggers a reflection on the nature of “technology” and “human being” in the novel, and ultimately, through a close reading of the text, the article finds that underneath the darkness and emptiness of the world depicted in the novel, there is a hint of the humanistic colour of the postmodernist writer Dick, revealing the message he wants to convey to the people in the post-human era: that even in the face of technological overdevelopment and mysterious and unknown creatures, we should still have a strong faith in our human beings.
文章引用:曾鑫. 海德格尔视角下的《帕莫·艾德里奇的三处圣痕》——技术的“阴影”与人性的“微光”[J]. 世界文学研究, 2025, 13(6): 937-944. https://doi.org/10.12677/wls.2025.136132

1. 引言

当今时代,随着技术发展的高歌猛进,人类仿佛越发惊讶于自己的创造力量。自活字印刷机的发明彻底改变了人类知识的传播和认识方式之后,到18世纪蒸汽机的改良和运用标志着工业革命之始,约三个世纪以后,人工智能的划时代诞生,人类从对自己的理性和创造力倍感骄傲的过去来到了怯懦地站在人工智能的面前、倍感“普罗米修斯的羞愧”的时代。仿佛只要人类心中“技术进步论”的旗帜屹立不倒,这样的技术发展就应永无止境的继续。正如安德斯在其《过时的人》第二卷本中描述当代人普遍想法时所言,只要是能够生产的就是应该生产的,应该生产的就是不可避免的([1]: p. 4)。但是,这样的“技术进步论”有着严重的问题,技术的进步就一定代表人类的进步吗?一切技术的进步都有必要吗?技术进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它本身就是目的吗?这样一连串的对技术进步的追问在极度重视科技进步的时代几乎很少被提及,但在迪克小说中就无时无刻不发出着这样的疑问。在这样的时代,在人类理性和智能也渐渐被人工智能超越的情形下,怎么确保人类不会被技术踩在脚下?如何保证人类的存在本身不会面临新一轮的危机?

前人对迪克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中体现的后现代、技术伦理、后人类和哲学宗教四大方向,其中在技术相关的研究方面,国内学者王颖从马尔库塞的“技术理性”视角出发,以《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为例,分析了其中“技术理性”如何被合理化,进而揭示了其背后隐含的权力结构。她指出,技术理性的标准化和抽象化看似理性,实则强化了隐含的权威[2];王茜则系统地梳理了迪克小说中展现的三种科技引发的伦理危机:生命伦理危机、虚拟信息伦理危机和生态伦理危机[3];莫轲则借助小说中的创伤人物揭示技术在治疗心理创伤时呈现出的两面性:一方面使人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疗愈;另一方面,这种并未触及实质的修复事实上加剧了人的异化,最终使人走向被奴役的道路[4]。国外学者L. Kucukalic通过对五部代表性小说的细致解读,展示了迪克如何在数字化、信息化的当代语境中预见并批判技术对人类感知、身份与伦理的重塑[5]。Vlad B. Jecan则揭示了迪克小说中的机器人和虚拟现实的“替代叙事”(CyberReplacement Narrative),及其如何预示了当代赛博和后人类的身份危机与伦理挑战[6]。因此国内外对其技术主题的研究大多停留在对“技术理性”的批判、“科技伦理危机”的警示以及技术对人的异化的揭示中,而缺乏本文这样对技术造成人类异化现象的本质原因的探讨和深思。此外,在对文本的选择上大部分研究都遗漏了《帕莫·艾德里奇的三处圣痕》这一与技术有关的重要小说。在后人类研究方向,纪晓桐从 “身体”、“记忆”、“情感”三个维度分析了迪克小说中体现的人机边界的模糊性,从此人类的自身身份确立面临危机[7]。陈金今认为迪克的小说是对西方传统人文主义即人类中心主义、唯理性思想的反思和批判,并认为迪克想重塑一个人类与其他生物多元共存的世界[8]。故在这个方向的前人研究主要集中在揭示后人类时代的人类危机,后人类身体存在的多样性以及迪克对传统人类中心主义的反叛,但缺乏本研究中提到的在后人类时代迪克仍然抱有的人本主义色彩的揭露。在哲学方面,有代表性的是翁贝托·罗西(Umberto Rossi),他在其专著中认为迪克的叙事构建了一个本体论上不确定的“扭曲世界”,其中现实的真实性被不断质疑,并指出迪克在不同文本中重复使用“多重现实”来表现对存在本质的持续探索与批判[9]。上文提到的弗拉德·耶坎在同一篇文章中也提到了迪克小说因为经常性的“现实与虚拟”难辨导致的本体论不确定性[6],所以前人哲学方向的研究主要是揭示迪克小说对传统“现实”和“虚幻”二元论对立的消解。而本文不仅结合了以上研究中对技术和资本的批判,也试图将一种新的视角引入迪克小说的研究——即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技术哲学视角。这一视角更能揭示技术使人异化过程的本质,加深读者对技术本质的理解,同时本文还通过文本细读,揭示迪克在该小说中隐藏的人本主义色彩,这在后人类时代尤为重要,也是前人较少关注的地方。此外还结合海德格尔的“沉思之思”概念警示在技术高速发展的时代这种沉思以及文艺的重要性,表明它们也未必不是一种新的出路。

传统科学哲学以对科学的弘扬、辩护而宣告自己的诞生,而技术哲学相反,以其对“技术”的反思和批判而引人注目。海德格尔准确来说并不算是西方技术哲学的先驱,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就曾对技术问题有过深入思考,更进一步,弗朗西斯·培根可以算是第一位“技术哲学家”,他在《论古人的智慧》中运用代达罗斯的神话隐喻技术的双重性质和可能带来的危险后果。然而这种担忧在启蒙运动与工业革命对科学技术的高度追捧中销声匿迹,直到19世纪下半叶卡普《技术哲学纲要》(1877)的出版,才标志着技术哲学正式孕育成形[10]。米切姆曾把技术哲学分为“工程派技术哲学”和“人文派技术哲学”,而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技术哲学思想自然属于第二类,国内学者孙周兴就把海德格尔看作是人文主义路线上对技术哲学思考最深入的哲学家[11]。因此,本文通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展现迪克对现代技术过度发展的揭露过程,以及该过程与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技术哲学思想形成的深度对话。

2. 物系统的构建

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大致可以划分为两阶段,在1930年以前,海德格尔主要关注的是存在论的哲学问题,而在这之后,在二战的枪炮声中他体会到现代技术对战争和人类带来的巨大影响,才开始有关现代技术的哲学思考。对于海德格尔来说,现代技术与传统技术有着根本性的不同,现代技术的发展伴随西方形而上学的起落一起,都是对存在本身的遗忘和遮蔽[12]。由此可见,海德格尔已经认识到现代技术的危险性,并通过创造与“集置”(Ge-stell/enframing)有关的概念来描述人类现代技术实践的过程,即:人类在“促逼”(Herausfordern/challenge)的作用下,不断运用现代技术,将万物“摆置”成为自己需要“订置”的事物,将万物甚至人都转化为一种“持存物”(Bestand/standing-reserve),万物都因其独特的功能而处于一个相互关联的“物系统”,等待着人类的使用。这样一个因物的有用性而存在的“物系统”,无疑部分地掩盖了物的存在本身。

迪克作为二十世纪下半叶“小说化的哲学家”[13],自然在该篇小说中,也不乏对海德格尔般技术哲学的思考,而这就体现在了迪克构建的“物系统”之中。小说中的未来技术和技术产物种类纷繁,如当地球已不适宜人类生存,火星、金星、木卫三等就成为了殖民对象:“根据联合国的选择性征募法,那些倒霉蛋被迫从地球上卷起铺盖卷,在火星、金星、木卫三或者联合国官僚们异想天开出来的其他什么鬼地方开始陌生的新生活”([14]: p. 10)。这些星球原初是作为它们本身而存在于世间的,但现在却因为人类居住需求的“订置”而被现代技术所改造、所“摆置”,成为了殖民地。文中更值得注意的是另外几种物品,一种是“活泼帕蒂微缩世界公司”制造并在火星殖民地中推广的微缩世界,它们本质上只是地球上的各色物品的精微模仿,本只是一种“摆设”或“无用物”,但由于殖民者们对家的渴望的特殊心理需求的“订置”,资本家利用现代技术开发了这样的产品。另外,在理查拿着自己家的陶器去找活泼帕蒂公司制成微缩模型时,路上遇到做领带生意的赫纳特,他介绍他们公司用来为领带染色的染色机时也侧面体现了技术对自然物存在本质的遮蔽:“这些染色机其实是我们进口的一种原始生命形式,在地球上进行人工养殖。诱导它们繁殖的方法是我们的商业机密,你知道的,就和可口可乐的配方一样。”([14]: p. 11)“一种原始生命”就这样被现代技术给利用和破坏了。文中提到的太阳系独特的通行货币——“松露皮”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他递给赫纳特那一叠皱巴巴的褐色松露皮,它在整个太阳系都作为货币使用。地球上有很多工业企业都在自动化生产线上使用号称‘复制者’的外星生物复制各种产品,但只有这种独特的蛋白质氨基酸无法被它们复制。”([14]: p. 33)松露皮本身只是作为自然生长的植物的一部分,但却因为被人类技术发现其独特成分和能够防止他人复制的功能而成为了通行货币,具有了一种新的使用功能。于是它也在被人类技术发现、解蔽的过程中部分地遮蔽了自己的本质性存在,同样成为了海德格尔“物系统”的一员。除此之外,还包括一些隔热装置(如“大楼冷却系统”、“强制编写冷却装置”、“隔热通勤车”、“防热接驳梯”等),还有“自动驾驶出租车”、“微笑大夫手提箱”等等,它们因为各自的独特功能而被作者在文中一一摹写,但它们早已并非“因其所是”地存在,而是因为其对于人类而言的各种相互关联、不可或缺的功能,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物系统”,随时处于人类的使用范围,等待着人类的拿取。

3. 沦为“持存物”的人

波兹曼曾根据技术的发展将文化分为三个阶段:工具使用文化、技术统治文化和技术垄断文化([15]: p. 23)。在工具使用文化阶段,工具的使用不会对社会文化造成什么改变,工具反而需要融入当时当地的文化中。在技术统治时代,技术就开始对社会文化产生影响,但还没有威胁到人类的信仰根基([15]: p. 52)。这个时代,人仍然是主人,工具仍然是仆人,只是作为奴仆的工具变得开始嚣张起来。而在技术垄断阶段,人类就开始成为技术的奴仆,机器和技术本身成为了人生的意义,还原主义成为了时代目标,认为只有人的地位低于机器才能为社会带来最佳的服务。根据波兹曼的解释,从技术统治时代到技术垄断时代的过渡首先是在20世纪初的美国出现,从此,美国率先进入技术垄断时代。而迪克的小说大多创作于20世纪下半叶的美国,可以说小说背景正好符合技术垄断时代的背景。在该小说中,确实体现着迪克对于技术垄断文化下人也沦为“持存物”的隐忧。文中揭示的技术垄断现象诸多,例如“微笑大夫”心理医生对人的心理、“进化疗法”对人的身体、以及星际传媒对人的行为的垄断。但这些垄断现象背后往往是技术与资本的合谋。

在小说的开头有对“微笑大夫”心理医生的简要介绍,它类似于今天的人工智能,可以回答你的任何问题。除此之外,它还可以发挥另类心理医师的作用:“巴尼必须保持精神不稳定,否则他就铁定要去火星了。就因为这个,他才弄了那部会说话的手提箱。我显然一定也不理解现代世界。我还生活在二十世纪,那时候精神分析师是降低压力对人的影响的。”([14]: p. 23)可见“微笑大夫”的另一功能是保持使用者的情绪不稳定。与传统心理医生相反,因为只有保持情绪不稳定,才不会达到应征前往火星殖民的基本要求。虽说这是人类自愿并为了合理的目的而使用,但这也是技术对人类情绪的控制和垄断,人类的情绪成为了技术发展的利用物和牺牲品。波兹曼对于“技术垄断”的解释实则与海德格尔提出的人类自身也沦为“持存物”本质上类似:“惟就人本身已经受到促逼、去开采自然能力而言,这种订置着的解蔽才能进行。如果人已经为此受促逼、被订置,那么人不也就比自然更原始地归属于持存么?”在这之后,他还列举了“人力资源”、“医院的病人资源”、“护林人”等明显的例子来说明人的这一“持存化”状态([16]: p. 18)。人在各种欲望的“促逼”下,在不断进行技术开发和制造过程中,实际上把自己也变为了一种“持存物”,变成了“物系统”中的重要一环。文中使用“微笑大夫”的殖民者以及他们的各种情绪,也就沦为了“持存物”本身。此外,迪克对“微笑大夫”的刻画准确地预见了当今人工智能的影响。它也有与人类聊天功能,甚至有的在向心理医生方向发展,通过聊天来倾听疏导用户情绪,但是它毕竟不是人类,也不是心理医生,如果这样的功能导致了现实的悲剧,责任应该由谁承担?现实生活中美国14岁少年塞维尔·塞策尔三世发生的悲剧就是典型一例。

其次,小说中的进化疗法是人的身体也受到技术操控的典型体现。当理查卖出妻子艾米丽制作的陶器作为微缩世界的一部分以后,大赚了一笔,便与妻子一起去进行“进化疗法”。准备的过程并不如理查所幻想的那么舒适和美好:“理查·赫纳特感觉很糟。他就像一头被五花大绑的牲畜一样任凭人家处置。做生意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他内心无比悔恨。”([14]: p. 70)在这做手术的过程中,理查第一次感到了后悔,因为发现了自己在技术面前的渺小和异化,自己仿佛成为了待宰的羔羊。技术居于了比人更高的地位,对人构成了威胁,可见迪克此时描述的背景明显已进入技术垄断文化阶段。文中最后在艾米莉做完手术以后,她发现自己脑子里有很多灵感,便开始在纸上画出来,但理查却发现有什么不对劲:“那些点子是不错,但艾米莉已经有过这些点子了。是几年前,她第一次设计出达到专业水平的陶器的时候……她自己难道不记得了?显然如此。他琢磨着她为什么不记得了以及这意味着什么。这件事让他感到很不自在”([14]: p. 74)。显然,此时理查已经察觉到进化疗法的问题,抑或是整个现代技术过度发展背后的问题。但是,现代技术要单凭一己之力,实现对人类世界的垄断还是妄想,所有背后往往是资本主义的运作。资本通过将技术进行大幅的宣传,将其与身份地位挂钩:例如文中这种进化疗法就演变为了一种上层人士的特权。当理查劝妻子一同参与“进化疗法”时说道:“你当然想了。我的意思是,这会拯救咱们的生活……咱们到哪儿都会是大人物。你自己认识哪个接受过进化疗法的人吗?咱们一直都是在新闻里看到这些,上流社会这些人……”([14]: p. 35)可见,这一治疗成为了上层人士的标志,技术通过与资本合作实现了将自身进行“赋魅”的过程,让自己成为众人追逐的对象。文中出现的每一个上层人物,包括活泼帕蒂公司的老板,作者都以第三人称叙事强调他们经历过“进化疗法”的改造,投以羡慕的目光:“一个人要是把时间都花在南极海滩度假村或德国的进化疗法诊所,怎么还能有空制定出这么事无巨细的公司规章。有一天……我要过像莱奥·布列罗一样的日子。”([14]: p. 7)

除此之外,小说中迪克对媒体技术的描写体现了技术对人的行为的控制。例如资本家通过卫星传媒和电台DJ等手段来实现对人类消费行为的操控,当理查与新的这家微缩世界公司谈生意时,了解到刚开始不会有多少广告给他们,便猜测是因为架设DJ人造卫星需要很多时间,可见在小说的未来图景下,迪克预想媒体技术已经发展到架设DJ人造卫星的程度。同样,当殖民者们在讨论为自己的微缩世界添个精神分析师时,背后就播放着DJ人造卫星对各种物品的描述,激发着他们的消费欲:“卫星传媒上,艾伦和夏洛特·费恩热烈地讨论着各色物品,挑动大家的购买欲。”([14]: p. 38)技术垄断文化下,人类虽然仍是技术的开发和使用者,但在这一“集置”逐渐占据统治地位的过程中,人类把自身也搭进去了。这在文中就体现为人类不断地被自己的需求所“订置”,去生产更多新的技术和产品,从而让自己被这些技术和产品所控制和支配,无法逃离,最后只有不断盲目去消费、去制造更多新的需求。在这个人也沦为“持存物”的过程中,人同物一样,自己的存在受到了技术的部分遮蔽。

4. 就“技术”与“人”的沉思

海德格尔认为,当万物处于一个待使用的“物系统”中,万物成为有用的“持存物”而存在,这一过程是对其本质的遮蔽。而在技术垄断阶段,当人也沦为“持存物”,现代技术就是对人的存在的部分遮蔽,从而导致了“虚无”的产生:“依然遮蔽着的存在之真理对形而上学的人类隐瞒起来了。这个从事劳动的动物陶醉于他的制作物中,借此把自身撕裂开来,消解于虚无之无中。”([16]: p. 75)海德格尔认为人类虚无的主要原因就是“技术的本质”及其“制造物”,但是迪克的小说中明显超越了海德格尔的范围,他并没有像海德格尔那样抽象地单一地批判现代技术,而是更强调其背后资本运作产生的决定性力量,及其对技术的不当利用。从文中最后对艾德里奇本体的真实身份揭露中,可以看出他在背后的“神秘生物”侵入身体之前,是一个“暴发户”([14]: p. 227),所以才会有钱为自己安装标题里的“三处圣痕”:机械手、光电眼和不锈钢牙。因此,“艾德里奇”本体就是资本与技术合谋的象征,其中既有技术生产的部分,也有资本提供支持的部分,而这才是迪克真正批判的对象。迪克借此想要提醒我们在认清海德格尔般技术异化人类本质的同时,也要认识到资本对技术的利用。文中当这个“神秘生物”附在安妮身上劝巴尼不要继续使用嚼麻时,出现的场景表面是好心提醒,实际上暗含了迪克对资本利用技术本质的提醒和讽刺:“‘你以后会得到更多……一天一次就够了。’她微笑起来,‘否则你就会身无分文了,等到你负担不起的时候可怎么办?’她的微笑闪烁着不锈钢的光。”([14]: p. 181)因此迪克的小说可以说是对哲学对纯粹技术批判的超越,能够提供一种对“技术”的进一步更具体的认识。

随着人类制造物越来越多,成千上万个“奥德拉戴克”(Odradek卡夫卡发明了这个没有任何用处的物)被生产出来,堆积如山,就如同小说中象征现代技术的艾德里奇:“是无处不在的艾德里奇,就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他是否会生长过度在某一点爆炸?……就像莎士比亚说的,一枚小小的针就可以刺破他的壁垒。然后,再会吧,国王。”([14]: p. 188)迪克在这里通过用典莎士比亚的《理查二世》,暗示不断过度发展的技术终有一天会像表面尊贵膨胀实则脆弱无比的理查二世一样,自身也有走向终结的那天。同样,海德格尔也有类似的担忧,当“集置”在社会中起支配作用,人类命运就面临着“最高的危险”:“恰恰是受到如此威胁的人膨胀开来,神气活现地成为地球的主人的角色了……仿佛人所到之处,所照面的只还是自身而已。但实际上,今天人类恰恰无论在哪里都不再碰得到自身,亦即他的本质。”([16]: p. 30)处处可见自身的造物,却处处不见自身,可见海德格尔也认为人类的本质性存在在技术的过度发展中被部分地遮蔽。就如同小说中“神秘生物”对他者意识和身体的不断侵蚀,就是技术对人类存在本身的侵蚀,是对人类的精神、人性中的光辉一面的侵蚀。

虽然这意味着“最高的危险”,但对于海德格尔而言,真正紧急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在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人类总体的无思想状态。因为人的生命本质正在于“深思”,我们真正应该急于拯救的就是人的这种本质——这种“沉思之思”([17]: p. 184)。正如迪克精心设计的小说结尾:“‘好好想想,莱奥。看在老天的份上,好好想想,思考。’……‘我会不断思考,就像你说的。我不会再忘了。’他庄重地点着头保证道。”([14]: p. 233)在这里,迪克是在提醒我们,在后人类时代,在技术迅猛发展到人类控制以外,同时还存在一些人类还没能认识的“神秘生物”时,人类应该保持一种如海德格尔“沉思之思”的能力。此外,迪克并不认为在后人类时代,就应该完全抛弃人类自身,卑躬屈膝,而应该保持我们作为人类的尊严,这在书的最后部分安妮与巴尼关于“神秘生物”讨论中可以看出:“‘还有,巴尼——’……‘别卑躬屈膝。不管我们遇到的是神,还是其他什么更高级的生命——它都不会希望这样。就算它真这么希望,你也不应该这么做。’”([14]: p. 221)通过安妮,迪克想要暗示一种人本主义思想,而这也正是在当今后人类时代对于我们人类来说真正缺少的精神——对人类本身、“人性”本身的信心。除此之外,小说中一直作为未解之谜、寄宿在“艾德里奇”身上的“神秘生物”的真实身份也能为迪克的这种倾向做出一些解释。当然对于它不同学者一定有不同的阐释方法,在这里笔者认为可能的一种解释是人性中“阴影”与“微光”相统一的表征。因为文中既有对“神秘生物”具有人性中的“光辉性”的描述(因为它确实曾在幻象中一次又一次推动巴尼去改变他的现状,想去帮他挽回前妻艾米丽),又有它具有的人性中的“阴暗面”的揭露,它也有着自己的限制和欲望:文中它自己解释道正是受够了一直待在外太空的虚无孤独生活,所以一直想找不同的人寄生。实际上迪克是想通过它表明未知生物和人类也没有区别,他们具有的品质我们人类也有,想要通过它告诫我们即使在人类中心时代,强调万物与人平等共生的同时,要对人类自身抱有信心和希望,看到人性中的光辉一面。在这里,他一反其小说普遍的虚无主义倾向,展示了他人文主义关怀的一面,同时可见其强烈的预见性和洞察力,他在上个世纪就已经预感到了在去人类中心时代人类会面临的身份、存在和信仰危机,并在小说中给了我们一剂“强心剂”。

虽然迪克并没有直接在小说中告诉我们面对这样的技术和资本合谋、过度膨胀、以及“神秘生物”的方法,但是实际上小说也暗示了一种可能的出路——即文艺的缓解作用。学者孙周兴也曾认为我们可以通过艺术人文科学即海德格尔认为的“诗意的栖居”进行抵抗,主要是艺术与哲学的方式。因为如果没有抵抗,自然人类文明只会加速崩溃[11]。文中对微缩世界的描写,它的创造过程显然是技术与艺术的结合,如对艾米莉创造的艺术品——陶器的利用,将其制成精微模型,还有文中提到的微缩世界版的文学欣赏:“‘你把一本经典好书,比如《白鲸记》,放进读取器……最后在风格设置里选择一个艺术家的风格,书的内容就会按照这种风格演绎……’……‘也就是说一整晚的消遣,比如杰克·莱特的悲伤版《名利场》。太好了!’”([14]: p. 141)可见,正是微缩世界带有的艺术性质,才能使其能成为殖民者普遍追逐的对象,因为只有人文艺术才能让殖民者看到人性的微光和人类的希望,才会有继续在黑暗中活下去的意愿,可见艺术作品也是人性尊严的重要载体。而迪克该小说通过科幻文学与哲学的结合,来实现又一次的对技术本质的文学式追问,来折射被部分遮蔽的“沉思之思”,这种文学尝试本身,其价值也同样应被肯定,正是这样的艺术实践,才能在当今技术日益变得面目狰狞的世界里提醒读者继续保有“沉思之思”的能力。

5. 结语

正如海德格尔所言,真正莫测高深的不是世界真的变成彻底的技术世界,更为可怕的是人对这个世界变化毫无准备——即我们还没有能力沉思,无法辨析这个时代真正到来的是什么([17]: p. 182)。因此,当今社会,正需要再次敲响海德格尔曾经敲响过的警钟,告诫技术发展的双面性和“沉思之思”的重要性。此外,迪克大部分科幻小说都有处理技术有关的主题,但是国内外学者大多从后人类的角度进行分析,然后揭示后人类时代人类面临的各种危机,以及迪克对传统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但是却没有注意到迪克仍然保存的人本主义色彩,他也想告诫我们即使在去人类中心时代,我们作为人类仍然应该关照自身,同时对“人性”保持信心,在各种无法把握的“他者”面前保有最后的尊严。希望本文的这一篇《帕莫·艾德里奇的三处圣痕》的存在主义技术哲学式的解读,能为未来迪克小说的研究注入一点新的动能,同时能引发国内外学者对迪克该小说应得的更多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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