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国内对《柠檬》的研究主要围绕梶井基次郎的病弱生活展开,论题包括其主题、创作技法、空间与色彩等。张晓腾探讨《柠檬》中的现实与幻想空间的对立结构与自我发现主题[1]。徐春玲则高度评价了《柠檬》中象征与隐喻的艺术手法[2]。宁恒从色彩表现入手,论“金色的柠檬”为病中生命带来的希望象征[3]。
在日本,对《柠檬》的研究更为细致,主要集中于创作技法、主题与草稿群的分析。今泉康弘探讨了《柠檬》的电影化表现,指出作品中出现了类似“双重影像”的电影技法[4]。日比嘉高则运用认知叙事学理论,分析了叙述者“我”的语言及身体行为如何在“京都的街”这一空间中生成意义,并通过“文本的回路”让读者得以与“被书写的梶井文学中的京都”相接[5]。在主题研究方面,近藤明认为,《柠檬》中的“丸善”与“废屋”的对比体现了前近代与近代的断裂:前者象征对传统的留恋,后者则代表对现代性的厌倦与矛盾[6]。中河智裕以《京都日出新聞》为史料,揭示《柠檬》所映照的大正末京都都市文化语境[7]。村田裕和结合波德里亚与本雅明的消费符号论,探讨了《柠檬》中的空间构成[8]。在文本层面,川原田繁成对《柠檬》与诗《静谧的喜悦》进行了细致比较,指出两者在“物体的把玩”与“游戏性”上存在共通性[9]。二宫智之从“改编理论”的视角出发,通过比较分析小说《柠檬》的漫画和真人电影等改编作品,探讨了这些作品如何对原作进行“创造性的再解释”[10]。吉村惇将小说《柠檬》置于大正时代的文化背景中,主要论证了其文本的修辞手法和描写方式深受当时新兴的“活动写真”(早期电影)及其表现主义技法的影响[11]。
在近期英语学界,PONULAK Z.通过传记式批评的方法,探讨了日本现代主义作家梶井基次郎的文学创作与其个人生活的紧密关联[12]。Ainiyah Q.和 Rini E. I.以新美南吉的《手袋を買いに》(去买手套)和梶井基次郎的《柠檬》为例,分析了日语复合名词在翻译成另一种语言(如英语)时所采用的方法与策略[13]。
从已有成果看,研究已充分揭示了《柠檬》的现代都市语境与感官叙述优势,但文本生成链条与具体语句层面的改写动力尚缺少系统的层累对读。本文结合诗文互证与文本生成批评,以版本/草稿/随笔/诗作的串联对读,复原《柠檬》从自传性叙述向高度凝练象征文本的演变逻辑。
2. 诗文互证与柠檬意象的生成
梶井基次郎在正式发表《柠檬》之前,就已经在诗作中多次触及“柠檬”这一物象。大正十一年(1922年)《诗二首》中,梶井在诗作《静谧的喜悦》中写到“一个男人把玩着买来的一颗柠檬”[14]。诗以第一人称体验为中心,将一颗柠檬赋予了极强的感官与象征意义。诗人描绘了男子买来柠檬、把玩于手、随身携带、反复观看与嗅闻的过程。在电车之中、在行路之时,这颗柠檬带来一种冷冽与清新的慰藉,使病弱的身体获得片刻的轻快。诗人与友人离别后,独自伫立于丸善的外文书架前。
诗中出现的“丸善书店的外文书架”是现代消费空间的象征。塞尚、伦勃朗、马蒂斯的缺席或失效,意味着西方艺术在当下无法抚慰主人公的心灵。在这种失落感中,反倒是一颗柠檬成为独特的“艺术”。这里有着明显的现代性批评意味。
主人公堆叠彩色书册,把柠檬置于其上,退后凝视,看到它在书店灰尘之中澄然闪耀,这一瞬间转化为秘密的游戏与美的仪式。最后,他带着微笑转身离开,不再回望。诗中不断强调“一人,孤身一人”。孤独感与柠檬的嬉戏形成张力。摆放柠檬、退后几步凝视的动作,既是孤独的自我游戏,也是创造性的“美学仪式”。这为小说《柠檬》中的“炸弹”埋下伏笔。
柠檬在这里既是一个现实物象,也成为内心情绪的承载体。“心中充满喜悦”与“悲伤地告别朋友”的对照,揭示了柠檬在象征层面所拥有的双重性:它既能给予身体的愉悦感与色彩的明亮感,也能触发离别与孤独的感受。
这首诗几乎可以视作小说《柠檬》的预演。场景(丸善)、动作(摆放书堆、放置柠檬)、感官(色彩、冷冽、香气)都直接进入了小说文本。由此可见,柠檬意象的生成并非始于小说,而是先在诗歌中以“物象游戏”的方式被发现与确认。更进一步说,这种通过小小物象获得精神慰藉的倾向,正是病弱青年在日常生活中对“感受性”的执着表现。本文中的“感受性”,指的是对外部世界的刺激(如色彩、光线、声音、气味、触感等)作出敏锐反应,并能细腻地捕捉这些刺激的知觉能力与感性。在日本近代文学中,它尤其指向一种超越逻辑与思想,通过五官来直观把握世界的艺术态度。随着川端康成、横光利一等“新感觉派”作家的登场,“感受性”被推到了文学的中心。他们试图用一种全新的、充满跳跃性的感觉式意象的文体,来表现因都市化和科技发展而产生的全新时空感觉,而非沿用传统的写实主义手法。因此诗歌中的柠檬不仅是外物,更是心理自我的投射。
另一首《秋日之下》同样值得重视。秋日的氛围、火焰与灰烬的意象,与小说《柠檬》开头主人公的倦怠与病感心境高度契合。若说《静谧的喜悦》侧重于物象带来的瞬间喜悦与忧愁,《秋日之下》则更多展现了与病感相关的死亡意识。
这首题为《秋日之下》的诗描写了一个秋日午后的沉思场景。诗人坐在草地上,手里取出一只已经皱巴巴的“敷島”烟草袋,点燃剩下的一支香烟,再将残余的火星引向烟袋,任其燃烧。烟袋在秋日的阳光下熊熊燃烧,渐渐化为灰烬。诗人联想到自己的肺也正如这烟袋一般,昼夜不断被侵蚀,走向毁坏。最后,以“秋日之下,徐徐冒烟的烟丝”作结,烟雾与秋日的光线交织,留下辛辣与悲凉。
这首诗的核心在于将烟草袋的焚毁与自身肺的病弱相类比。烟雾袅袅、火焰渐熄,象征生命的消耗与死亡的必然。秋日、草地、午后这些外部意象,本可承载宁静与舒适,但在诗人的笔下却转化为病体与衰败的隐喻。尤其是“我的肺也像这袋子”一句,将身体与外物直接对应,强化了结核病患者对自身命运的清晰自觉。这是典型的“病感文学”表达:诗人透过感官经验(烟的辛辣、火焰的燃尽),直接触及生命被侵蚀的过程。日本近代文学中对“疾病–身体–感受”的书写由来已久,从自然主义的身体暴露(田山花袋等)、结核文化与“病感浪漫主义”(明治末–大正)到昭和初年的日常疾患表象,形成了以身体体验为叙事核心的传统。梶井并不记录病案,而是把病中的“冷感、倦怠、不吉な塊”转译为感官–空间的诗学:冷冽触感、柑橘气味、金黄色彩与城市游步(八百屋–寺町–丸善)的联动,构成了从压抑到瞬时解放的经验阶梯。本文的“病感文学”指的是“感官–审美的病痛叙事”。
与小说《柠檬》相比,这首诗的氛围更为阴郁直白。《柠檬》中同样有病弱与压抑,但最终出现的是柠檬这一“美的爆弾”,以鲜明色彩和冷冽气息中和了死亡感,带来瞬间解放。而《秋日之下》则几乎完全沉浸在“燃尽–灰烬–被侵蚀”的隐喻中,缺乏任何转机或慰藉。两者形成对照:诗作直陈死亡与病感的现实,小说则在同一病感背景下,通过柠檬意象开拓出审美化的出路。也正因此,研究者往往认为《秋日之下》与《柠檬》具有互文性——前者展现的是病感的无可逃避,后者则展现了病感文学如何通过象征意象完成超越。
在日本近代文学中,果实意象并非罕见。然而梶井的柠檬却有其独特性:它并非与人际关系或爱情情节直接相关,而是作为孤独个体的感受性支点存在。柠檬的清凉与明亮,犹如“美学炸弹”,在压抑的都市与病弱的身体之间突然爆裂,使得“我”在瞬间感到解放。
因此,诗歌与小说的互证表明,柠檬意象是一个跨文本的核心母题。它既有诗歌中轻松运用物象的轻盈,也有诗歌中死亡感的沉重。最终在小说中,这种双重性被整合与升华,成为《柠檬》的美学核心。诗歌阶段的柠檬意象,体现了物象与感受的结合;《柠檬》定稿则在此基础上实现了高度凝练的艺术化处理。
3. 草稿与断片:从《濑山之话》到《柠檬》
根据全集编者注以及学者们[15] [16]的研究,《柠檬》的早期草稿曾题为大正13年(1924年)的《濑山之话》。草稿以“主人公A = 濑山”来指代主人公,这种写法显然接近于传统的私小说。“私小说”是日本近代文学独有的一种散文体裁。其核心特征是,作者将自身的个人经验、心境与生活状态,在最小限度虚构化的前提下,近乎直接地进行描绘。这种体裁成立的阅读前提是,读者默认作品中的主人公“我”与作者本人高度重合,甚至是同一的。
“私小说”诞生于20世纪初的自然主义文学运动。田山花袋的《棉被》被视为其开山之作,作品中对作者个人情感的赤裸告白给文坛带来了巨大冲击。此后,“私小说”发展出两大主流:一是以志贺直哉为代表,和谐地肯定自我生活与心境的“心境小说”;二是以葛西善藏为代表,描绘自我毁灭性生活的“破灭型私小说”。在大正、昭和时期,“私小说”始终是日本文学的主流形态之一。其根基在于一种日本特有的文学观——比起西方式的虚构,更加推崇讲述“真诚”的现实。
《濑山之话》仍保留“讲述者–濑山”的双层结构与自传性,草稿中的语言不乏散漫之处,但能够真实反映梶井的生命经验与心理负担。至《柠檬》,外部姓名/评判退场,只留下“我”的感官流与心理投射。对梶井而言,“私小说”是一个“将现实进行审美转化”的实验场。他将现实的碎片,通过精心计算的结构、精妙的比喻和充满感觉性的文字进行重新配置,使其作品超越了个人体验的局限,达到了普遍的艺术高度。这与当时许多将忠实再现事实奉为圭臬的“私小说”划清了界限,是梶井文学卓尔不群的特质。
在理解《濑山之话》时,往往会出现叙述层次与“我”的身份难以分辨的情况。这种困惑源于作品结构本身的复合性。《柠檬》的前身《濑山之话》并非单一的自传性私小说,而是通过“叙述者”与“濑山”两个层次交错展开。
文本提示语“我现在想试着把那段插话改写成第一人称叙述,以便多少能让人回想起他讲述时的语气”[17]。已经明确表明,接下来叙述者有意借用第一人称的形式来再现濑山的故事。至于作品结尾,“濑山的故事并没有在这里结束,不过我打算删去它的结尾部分”[17]。这样的语句直接恢复到叙述部分的口吻,表明了濑山的故事并没有在此真正终结,只是叙述者选择性地中断了记录。换言之,濑山的讲述并非一直持续,而是因为叙述部分的裁量被人为地截断。这种“中断”既是叙述技巧,也意味着叙述部分有意识地为故事设置开放性的尾声。
因此,《濑山之话》的复杂性在于叙述者与主人公之间的界限不断被模糊化。这种写法既保存了濑山形象的病感与孤独,又通过叙述部分的介入加以控制,《濑山之话》通过叙述的转化与中断,揭示了个体经验与文学形式之间的张力。
然而,若仅停留在草稿阶段,《柠檬》可能只是一篇平凡的病感记录。真正使之成为文学经典的,是后续不断的改写与升华。
在《濑山之话》与《柠檬》的比较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梶井基次郎如何将一个草稿性的插话,经过删改与心理描写的补充,最终独立为日本近代文学中极具代表性的短篇。《柠檬》原本是《濑山之话》中的一个片段,然而随着《濑山之话》未能完成,梶井便将这一片段抽离出来并重新构思,使之成为自足的作品。草稿中叙述层次清楚区分为“叙述者”与“濑山”,但在改写后的《柠檬》中,前者消失,开篇便直接呈现出“我”的心境,名字与外部视角被剥离,只留下一个没有明确身份的自我意识。这一改动使作品的重心从讲述“濑山”的故事,转向了直接表现主体内在的心理状态。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柠檬》开篇的“不祥之感”段落在草稿中并不存在。通过这一新增部分,梶井指出真正的问题不在于肺病、神经衰弱或者借债,而在于那块始终压迫心灵的“不祥之感”。与此同时,草稿中关于“错觉”的描写被保留并强化,例如“走着走着,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走在另一座城市里”。这一描写,最终成为主人公把一颗柠檬当作“世上所有的真善美”的伏笔,显示出由感官经验引发的心理投射。
改写的过程还体现了对细节的取舍。草稿里八百屋的歪曲镜像原本用以对应濑山精神的歪曲,被完全删除;梶井选择保留并突出的是柠檬的单纯的冷觉、触觉、嗅觉和視觉。这种对感官经验的强化,使《柠檬》成为一种感觉性文学,其审美力量恰恰来自于对触觉、冷感、香气与色彩的具象书写。在作品后半,柠檬不仅仅是愉悦感官的物件,它的重量甚至被理解为“这重量就是将所有真善美的东西换算而得来的”,使其在精神上获得象征性的价值。在《柠檬》中,第一人称叙述取消了外部评判的声音,使体验更为纯粹与真实。结尾处主人公进入丸善,将柠檬想象为“黄金色的炸弹”,以美学爆破的方式象征性地粉碎压抑的环境,这种审美化的爆发完全不同于草稿的讥讽氛围。
在文本细读的层面上,《柠檬》由草稿到定稿的演变不仅是结构上的删改,更体现了叙述重心与感官表现的根本转向。濑山版在展现主人公心境时,会穿插对社会现象的观察,如提及“有钱妇人”因价格标签变动而购买衣物、古董的价值受价格左右的现象,将自身对廉价之美的偏爱与这类现象对比,深化对“美与价值”的思考;另一版则更聚焦主人公的个人情绪流动,如描述主人公渴望逃离京都时,详细铺陈“空荡荡的宾馆中的一个房间。干净的铺盖。好闻的蚊帐和浆得整洁的浴衣”等幻想场景,突出其对安宁的迫切渴求,未涉及对外部社会现象的关联。
濑山版对场景的描写更加细腻。比如在描写寺町二条街角的水果店时,明确提到了“古旧的黑漆展台”、“极为粗劣的反射镜”以及镜中“极度扭曲的果物形态”。此外,还补充了底本注释中“电灯如同细长的玻璃螺旋棒般,刺入黑暗的大道”的描写,进一步强化了整个场景的视觉冲击力与画面感;另一版则更侧重主人公的主观感受,如形容果物店时,以“它们仿佛原本是什么奢华而美丽的音乐快板,却被一些可以将人点化为石的蛇发女怪之类的东西施了魔法,于是凝固成了现在的色彩和体积”的比喻传递氛围,对展台材质等细节未作具体说明。
部分情节的表述细节不同。例如在丸善书店的情节中,濑山版写主人公离开时“我沉醉于自己的想象之中,不再回头,径直冲出了丸善书店”,强调其沉浸幻想的急切;另一版则描述为“忽然有一种难为情的感觉。‘走出去吧。嗯,就这么走出去吧。’于是,我飞快地出了门”,通过内心独白与动作的结合,展现主人公微妙的雀跃与犹豫,表述更贴近日常化的情绪表达。
这些改写显示,梶井通过叙述视角的内化、词汇的感官化与象征化,实现了从“记事的私小说”到“感官的文学”的文体飞跃。
综上,《柠檬》之所以能从《濑山之话》中脱胎,成为独立作品,正是因为梶井集中表现“我”的主观感受,不再依赖于外部“濑山”的存在,而成为一则纯粹的感觉性文学。
而《以柠檬为话题的片段》是一个介于日记、随笔与小说之间的文本。它既有“丸善”“柠檬”等小说核心意象的出现,也仍然保留了某些零散的插话与不够凝练的描写,例如关于街景、记忆、身体感受的片段化叙述,这与最终《柠檬》中整齐紧凑的篇章相比,显得更为散文化。其次,断片中对身体的病感、心理的沉重与偶尔的解脱都有细致书写,比如对于步行、宿舍、烟草、幻觉等场景的描摹,显示出病弱与孤独的青年对环境与自我的敏锐感受。这些内容在《柠檬》中被高度提炼,转化为柠檬意象的集中表现。
与草稿和断片相比,定稿的《柠檬》在篇幅上更加紧凑,意象使用更加集中,叙事更具象征性。丸善书店、成堆的画册、压抑的氛围,与柠檬的冷冽色彩、爆炸想象形成强烈对照。柠檬已不仅仅是“病体的慰藉”,而成为压抑现实中的“美学炸弹”。这种艺术化升华,使得《柠檬》超越了私小说的范畴。它不再是对个人疾病的自白,而是通过感官意象与都市空间的描绘,表现现代青年普遍存在的困境。
可以说,《濑山之话》是自传性记录,《以柠檬为话题的片段》是过渡性随笔,而《柠檬》定稿则完成了从私小说到现代象征文学的跨越。
4. 《柠檬》的文学意义与现代性
《柠檬》是日本“病感文学”的代表作品。“病感文学”指的是,疾病(特别是结核病等慢性病)在作品中不仅仅是主题或背景,而是从根本上规定了作者的世界认知、感觉方式乃至文体风格的文学。进入大正及昭和初期,在结核病被称为“国民病”的时代背景下,大批作家与疾病共存并进行创作,如芥川龙之介的神经衰弱,以及堀辰雄、立原道造等人的结核病文学。疾病,一方面让他们直面死亡的意识,另一方面也使其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从而获得了凝视生命本质的独特视角。
梶井本人长期与肺病抗争,作品中的“倦怠”“冷感”“不安”都来自切身体验。将《柠檬》置于同时代文学中,其独特价值在与同代作家的对比中得以凸显。横光利一在《春天乘着马车来》中虽同样描绘了结核病患者的都市漂泊,但其“雨”“车轮”等意象更侧重于捕捉感觉的碎片化,缺乏一个如“柠檬”般能引发结构性“美学爆破”的核心物象。芥川龙之介的《河童》以怪诞的超现实形象对社会进行病理讽刺,其病感书写是指向外部世界的寓言。
而梶井则反其道而行,他将内在的“不祥之感”凝聚于一颗平凡的柠檬,通过审美体验实现了自我的诗意救赎,完成了由病态向美的内在转向。因此,《柠檬》的独特性,正在于它通过“物象诗学”,在都市的压抑空间中,完成了一场以卑微之物对抗整体虚无的、充满创造力的象征性革命。
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场景是丸善书店。这里堆满了昂贵的画册与艺术品,象征着现代都市文化的消费性与压迫性。
丸善的创立可追溯到明治2年(1869),由福泽谕吉的门下生早矢仕有的创办,最初名为“丸屋商社”,立志通过引入西洋书籍、文物与商品来促进日本的近代化。翌年即在东京设立分店,随后扩展至大阪与京都,经营范围涵盖书籍杂志到文具、生活用品等。丸善成为明治知识人接触西洋文化的重要窗口,夏目漱石等作家都依赖于丸善来获取海外书籍和杂志。对于学生而言,丸善不仅是买书的地方,更是文化体验的重要场所。东京帝国大学、京都帝国大学的学生都频繁光顾,这使得丸善自然成为青年文学与思想活动的背景舞台。诗作《静谧的喜悦》中提到的塞尚、伦勃朗、马蒂斯,《柠檬》里对书店的描写“红色和黄色的古龙水,还有生发水。精致的玻璃切工或者有着典雅洛可可风格的浮雕花纹的琥珀色或者翡翠色的香水瓶。”也体现丸善书店们带有的浓厚西方气息。
这颗柠檬也带着都市化的气息。主人公由柠檬的香气联想到“它的产地——加利福尼亚”。在日本的日常生活中,柠檬本身就是一种带有“洋物”(西方舶来品)气息的水果。
文中紧接着提到了汉文《卖柑者言》中“扑口鼻”的典故。这是一个非常精巧的互文结构。《卖柑者言》讽刺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社会虚伪;《柠檬》中主人公手中的柠檬,恰恰是它的反面——它外表平凡,但其内在却能散发出引领精神超越的纯粹香气,并拥有拯救心灵的力量。通过这一对照,梶井基次郎将中国古典中的社会批判,巧妙地转化为对现代个人内心世界的探索与救赎。
明确指出柠檬的产地是加利福尼亚,也揭示了它作为全球贸易流通中的一个商品的身份。这体现出小说的核心。主人公沉溺于的是“两三元”所带来的“奢侈”。柠檬是廉价、日常,却能带来极致美学体验的商品的代表。它之所以能出现在日本的街头,正是由于现代贸易的发展。因此,联想到加利福尼亚,恰恰强调了这颗柠檬的“现代性”和“商品性”。而主人公正是从这最普通、最廉价的现代商品中,找到了能够对抗现代都市病态生活的武器,从而使其“救赎”带上了某种反讽又真切的现代主义色彩。
梶井基次郎(1901~1932)出生于大阪,青年时期进入京都第三高等学校。在学生宿舍中接触文艺青年后,他从原本的理科转向文学创作。1925年,他与友人创办同人志《青空》,《柠檬》作为创刊号的代表作发表。作品主人公“我”是梶井自我投影的写照:病弱、孤独,心中被“不祥之感”压抑。京都街头的游荡、八百屋中柠檬的邂逅、丸善书店里的忧郁与想象,构成了作品的三大核心场景。在丸善,主人公将画册堆成城堡,把柠檬放在其上,柠檬由此散发出冷冽、耀眼的美,并在想象中化为“黄金色炸弹”,象征性地摧毁压抑的环境,进行心理净化。
主人公在丸善感到窒息与不安,而一颗柠檬的突然出现,却打破了这种压抑。柠檬成为对消费文化、对都市现代性的反抗象征。这种对都市经验的描绘,与大正末期日本青年普遍的焦虑感相呼应。在工业化、消费化迅速扩张的社会背景下,个体常常感到疏离与无力。
小说结尾这颗柠檬在主人公想象中爆炸了,“是我这个奇怪的坏蛋,再丸善的架子上放置了发着闪闪金光的可怕炸弹,如果十分钟之后,丸善以美术书架为中心发生大爆炸的话,这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啊”[18],柠檬在这里成为破坏与美的结合体。《柠檬》是病感文学的代表,映射了现代都市经验的矛盾,也超越了私小说的局限,创造出独特的美学象征。
5. 结论
通过对诗文互证、草稿与断片、定稿文本及其文学意义的分析,可以看出《柠檬》的生成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从诗歌到随笔、从草稿到定稿的渐进过程。柠檬意象最初是物象游戏与心理投射的结合,逐渐发展为病感叙事中的慰藉,最终在小说中升华为压抑现实中的美学冲击。
《柠檬》的艺术价值在于对“感觉”的凝缩描写:冷感、色彩、重量、香气等都被赋予精神层面的解放力量。柠檬在这里不仅仅是果实,而是善与美的凝结物,是一种超越当下现实困境的美学武器。川端康成曾评价梶井文学为“颓废而健康,温和而又苛烈,仿佛在深蓝的渊底闪烁着芬芳的利刃光芒”,这种矛盾性的审美特质,在《柠檬》中得到了最集中体现。
《柠檬》既承继了私小说的自传性特征,又通过象征化与美学化的处理,超越了私小说的局限,成为日本近代文学中独特的“感受性文学”。它不仅是梶井个人病弱经验的艺术化表现,也是昭和初期都市青年的普遍精神写照,对后世文学的影响深远。因此,《柠檬》不仅是一个小小的短篇,更是日本文学史上一颗真正带来美学冲击的“美学爆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