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美国最杰出的戏剧家尤金奥尼尔(1888-1953),作为美国戏剧界唯一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享誉世界。他改造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通俗戏剧,致力于严肃悲剧的创作,将现实主义、表现主义等多种写作手法相结合,展现美国现代社会的精神危机,引领现代美国戏剧的蓬勃发展并为之做出了巨大贡献。因此奥尼尔一直以来都是学术界热议的对象,对其作品内涵的解析更是层出不穷。
对尤金奥尼尔的评价,古往今来中外学者围绕他作品中的男权主义色彩众说纷纭。尽管奥尼尔曾试图打破当时原有的创作模式和性别观念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身处受男权思潮统治的美国社会的他不可否认地创造出众多由男性角色主导的剧本。在这些剧作中,女性角色的存在远不及男主人公的突出,她们经常被塑造成为被支配的一方,甚至从未出场。在被剥夺话语权的同时其存在的价值也只是为了迎合男性对女性的欲望和要求,例如《月照不幸人》中吉姆蒂龙对其母亲的追忆和描述,占据了整部戏剧的大半篇幅。尽管如此,必须承认的是奥尼尔作品中女性的地位也有明显提高,一方面,她们的形象更加圆润,这让读者在感受到作者对女性关注增加的同时,也体会到作品因此而散发出的更加浓郁的人性和悲剧气息;另一方面,女性角色也呈现出多元化的倾向,这在奥尼尔对妓女的塑造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不同于大多数女性默默屈服承受或消极抵抗的性格特征,奥尼尔塑造了一批令人眼前一亮的妓女形象,她们不畏男权社会的压迫和束缚,敢爱敢恨,勇于追求并主宰自己的命运。这些妓女角色形式多样,不仅有从事这个行业的真正的妓女,也包括被作者赋予妓女形象的女性角色——她们虽然并不从事妓女这个行业,却被作者冠以妓女的特质,体现奥尼尔希望通过妓女形象获取安慰和解脱的愿望。身处不同时期,不同背景,这些剧作中的妓女角色都对爱怀有崇高的向往和追求,通过对爱的体会和领悟,她们不仅升华了自己,而且还引导鼓励他人;用爱在治疗自己心理创伤的同时,也帮助男主人公克服创伤,获得救赎和成长,体现了人性中无法泯灭的爱。此类代表性作品有早期的《网》、《安娜克里斯蒂》,中期的《难舍难分》、《榆树下的欲望》、《大神布朗》、《奇异的插曲》、《悲悼》三部曲,晚期的《荒野》、《更加庄严的大厦》、《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以及《月照不幸人》等等。这些作品中的妓女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都表现出对爱的坚持和不顾一切。通过描写她们的爱,奥尼尔也是在对自己的心理创伤进行修复,特别是母亲和妻子所留下的创伤记忆,她们对奥尼尔剧作中妓女形象的塑造有着显著影响。因此,赋予妓女角色的爱以修复创伤的功能透露出奥尼尔对女性和爱的思考,以及对爱的本质的诠释。这些妓女就像暗夜中的玫瑰,不拘泥于环境的束缚,作为爱与美好的象征,散发芬芳,沁人心脾。
但是对奥尼尔作品中妓女形象的讨论相较于其他主题的研究而言并不十分广泛,而且多出现在对女性这一整个群体的分析之中。在这些评论中妓女角色一方面被用来佐证女性话语权、行动力以及对自身身份认知能力的增强,体现出奥尼尔对女性的态度从抵触转变为理解和同情;另一方面则被用以分析奥尼尔在其戏剧创作中体现出的母亲情节,反映出奥尼尔因对自己的母亲爱恨交织而留下的心理创伤。然而,这些对奥尼尔作品中妓女的分析都是用来佐证其他观点,并没有把妓女当做真正的研究中心。因此本文试图从妓女这一群体自身所展示出的性格特征出发,以爱为中心,揭示她们如何用对爱的执着和坚持在父权社会中绽放出自己的光芒。
2. 作为主角的妓女形象
尤金奥尼尔在其作品中致力于寻求并塑造出一系列与众不同的妓女形象:她们不仅拥有更加复杂的性格特征,而且更重要的是要让观众摆脱因传统观念以及文学创作而对妓女产生的印象——这些外表光鲜靓丽的“堕落”女人应该受到惩罚,最后以痛苦却诗意的死亡来满足观众的期望。为达到这个目的,奥尼尔模糊了善与恶的界限,以爱为标准给出他自己关于高贵与低俗的定义来证明这些女性的价值。从最初只是为自己爱情的奉献牺牲,到后来用自己对爱情的深层领悟提升剧中其他角色,妓女形象愈加丰富饱满。因此下面就将讨论作者对妓女以及爱的描绘如何一步步走向成熟。
2.1. 罗斯——隐忍、坚强
《网》作为奥尼尔的一部早期独幕剧,第一次呈现出罗斯托马斯这一敢爱敢恨的妓女形象。在这部剧里,女主人公罗斯被种种外部势力所支配,这些外部因素交织成一个网把她紧紧禁锢在其中。她的困境在剧中一开始就得到了充分的描绘:因生活所迫而去街头卖身拉客,加上恶劣的居住条件导致疾病缠身;独自一人照顾孩子的同时,还要时刻提防拉皮条客史蒂夫的虎视眈眈。面对着种种不幸,罗斯的身体精神都饱受折磨。但她并没有给读者带来一味凄苦无助、消极压抑的印象,反而展示出坚强和勇于向往新生活的积极态度,以及身处困境却仍怀抱希望的可贵品质。尤其是罗斯对亲情和爱情的隐忍和坚持,让她身上不断发散出爱的光芒。
罗斯第一次出场时就已处于肺病晚期,虽然身体已疲惫不堪,病容憔悴,但是当看到床上熟睡的孩子,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起来,眼中的关爱让读者似乎忘记了这个女子此时正遭受着怎样的折磨。而当拉皮条的史蒂夫吓唬她说要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时,罗斯更是以死抗争甚至不惜和史蒂夫大打出手,更显示出罗斯视孩子为生命的伟大的亲情和爱。而为了躲避警察追捕的小偷蒂姆莫兰则是打开了罗斯心灵的另一扇窗,两人在了解到对方的不幸以后,同样的凄苦和难得的相互理解让他们重拾了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而蒂姆对她的珍惜怜悯,让罗斯也体会到了被爱的感觉,这种温暖和呵护让她迅速陷入爱河。这份爱情对罗斯而言意味着未来的幸福和希望,爱有多深沉,失去时就会有多绝望,因此罗斯在剧终因蒂姆去世而心酸无奈地叫喊:“天啊!天啊!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呀?”[1] 以及她自暴自弃地接受自己被认作是凶手的误会,让读者在无限唏嘘的同时也看到罗斯把爱放到了何等重要的位置——之前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她始终尽全力坚持着,可是爱情的幻灭则彻底压垮了罗斯最后一根精神支柱,导致她对人生也彻底无望。和贪得无厌、残忍冷酷、自私懦弱的史蒂夫相比,罗斯虽然是个妓女,却并不令人反感厌恶,引发的反而满是关心和同情。弗吉尼亚弗洛伊德(Virginia Floyd, 1987)曾这样评价罗斯:“一方面是妓女,街头拉客的,冷酷,无情,不信任他人;另一个是女人,有母性,温柔,深爱自己的孩子和蒂姆”[2] 。作为奥尼尔剧作中出现的第一个妓女,罗斯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爱,无论是对孩子还是爱人,能量之巨大足以让人暂时忘却她原本的妓女身份。
2.2. 安娜——独立、认真
如果说《网》中的罗斯只是奥尼尔对于妓女形象的初次尝试,那么《安娜克里斯蒂》中拥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女主人公则意味着作者在塑造此类人物上进一步的突破。虽然故事模式并不新颖:妓女因为爱情得到救赎,但这里的安娜独立自主,对爱情亦是如此。她并不卑躬屈膝感激涕零爱人马特伯克给予的怜悯和施舍,甚至勇于怀疑他对自己的爱。虽然安娜最后为爱放低姿态,却仍显示出爱情对于她的重要意义,过去的妓女身份并不能阻挡她对纯洁爱情的向往和追求。
为了获得焕然不同的新生活和一份向往的爱情,安娜从一开始就试图掩盖自己曾经从事过妓女一事,然而由于一时冲动她透露了不堪的过去,但安娜也敢于为自己的过去解释和辩护。在她的爱人马特·伯克和她父亲为了争夺对自己的所有权而大动干戈时,安娜更是愤怒地喊出:“除了我自己,我不属于任何人,懂吗?我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任何人能够对我发号施令,不管他是什么人。……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3] ,清楚地表明自己的命运要自己主宰、不会甘愿屈从于男人摆布的自主意识。虽然有过难以启齿的身份,安娜仍能够努力摆脱过去的束缚,追求个性自由、自尊自强。但是,安娜在这里表现得越独立自主,就越反衬出她后来对待爱情的小心翼翼和让步。不像她对于自己过去和命运的一贯高傲姿态,在爱情面前的安娜也不过是一个想要守护这份感情的普通女子。因此,可以看到对于马特,安娜时而听天由命,时而苦苦哀求,她表明大海已经改变了她,她爱他,而自己也因为这份爱情得到净化和升华。但安娜的坦诚告白得到的却是马特“老天爷不容你!……你这个婊子,你。我要宰了你!”[3] 。这样无情的咒骂,这对如此珍视爱情的安娜可谓是当头一棒,她不仅借酒消愁甚至蹦出重操卖淫旧业的念头。强硬的安娜为了挽回爱人不惜低声下气,保证并发誓以表示自己的真心诚意,和之前宣称人生拒绝他人主宰的强硬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尽管如此,读者也并不能因此耻笑安娜自相矛盾,指责她违背了自己所声称的人生观,因为在爱情中所做出的让步妥协和低姿态正是为了追求能够由自己主导的人生——安娜明白爱情对于自己是十分重要的,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所以她不顾一切也要争取到这份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爱情,这不仅是对自己人生负责的体现,也是她对之前宣称要掌握自己命运的实践。安娜对待爱情的认真、执着和努力,与马特的虚伪善变以及不信守诺言出尔反尔形成鲜明对比,反衬出妓女并非完全像世人所想的那样是冷酷薄情的化身,她们对爱情的坚毅并不因身份而有丝毫削减,内心也始终怀揣着敢于坦诚表达爱并尽全力守护爱的勇气。
2.3. 爱碧——热情、执着
而这种爱的勇气在《榆树下的欲望》一剧中被女主人公爱碧诠释到了极致。老农场主卡伯特的前两任妻子为了农场付出了青春甚至是生命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只是被这弥漫着破坏精神、毁灭生命气息的农场紧紧围困住。而卡伯特的第三任年轻妻子爱碧则和她们不同,爱碧是充满活力与激情的,她生机勃勃,并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为了占有农场,她嫁给了比她大四十多岁的老卡伯特,和继子伊本为此而互相仇视;为了获得农场的永久支配权,她甚至引诱伊本产下继承人。这里的爱碧是一个对金钱和肉体充满欲望的女人,为了满足欲望而出卖肉体的行为让她的形象和妓女无异,因而也被归入妓女角色的类别中。
尽管剧中关于爱碧的对话里经常出现婊子、妓女、嫖娼等字眼,对她出场的描述就是:她圆圆的脸蛋很美,但这美却被一种粗俗的肉欲破坏了 [4] 。而且在面对伊本时,她“脸上和整个身子都流露出一股奇特的猥亵的情欲” [4] 。但是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她的热情洋溢却也唤起了伊本心中的爱情,并与之犯下乱伦之罪。虽然此剧因乱伦这一违反社会道德的话题表面上以悲剧性的结尾收场:爱碧和伊本都没有实现占有农场的抱负,两人爱情的结晶被爱碧扼杀,他们也因此即将面临法律的制裁。然而从对两人关系变化的描述中却又不难看出作者对爱碧和伊本之间的爱情持有的积极态度。爱碧出于对老卡伯特的恨和占有农场的欲望而勾引伊本,但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本能欲望和自然情感逐渐压倒了对物质的贪欲进而升华为纯真的爱情。而且这份爱情对她是如此之重要,以至于在被伊本误会以后,完全被爱情所征服的爱碧,不惜以杀死自己的孩子为代价一心只想挽回伊本的爱。同时,她对爱的付出和执着也得到了回报:伊本虽极力抵制,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爱碧的吸引,屈服于爱情的力量,并在爱碧爱的感召下认识到自己真正需要的是爱情后甘愿放弃财产,与爱碧一同承担罪责,接受因自己造成的恶果。陈立华(2000)认为:为了爱情,这一对情人放弃了各自占有农庄的梦想,摒除了私欲的杂质,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的爱情最终荡涤了人性中丑恶的物欲与粗鄙的肉欲的成分,得到了净化,升华到人性的一个新的高度 [5] 。因此,可以看到爱碧的爱作为一股对抗各种贪婪欲望的强大力量,帮助这对情人战胜了对彼此的恨,关于自己所犯下的罪也获得了宽恕。当他们最后手挽着手迎着旭日站在大门口时,爱情超越了罪恶,这个场面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对爱和宽恕的赞歌。
在这部剧里,作者充分展示了爱碧的双重形象。一方面因不伦之恋和强烈的物质欲,爱碧似乎是一个粗俗不堪的贪婪的妓女;而另一方面她愿为爱放弃所有的不顾一切的热情和勇气也让人折服。而且在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时也没有丝毫的躲避和退缩,勇敢地坦承:“我应该受到惩罚——为了我干的罪恶” [4] 。因此,除了对被农场上冷酷凄凉的氛围压抑的爱碧流露出怜悯和同情,读者也深切地感受到不同于那些残忍无情、贪婪好色的农场上的男人们,爱碧的灵魂因爱情而得到净化和升华,从而找到真正的幸福。最后爱碧和伊本的那句:“太阳升起来了,真美,是吗?”[4] 暗示着两人在爱碧的爱的带领下还清了罪孽,最终完成救赎。
3. 作为配角的妓女形象
除了作为主角活跃在奥尼尔戏剧中的妓女人物,那些作为配角甚至是一些只出场过寥寥数次的妓女角色在推动情节发展上同样起着不可忽视甚至是转折性的重要作用。有学者认为:对奥尼尔而言,男主人公在对母亲失望、遭受创伤后很少在妻子身上寻找安慰,而是通过妓女来寻找母性的关爱,以图对母亲的报复。奥尼尔将母子关系扩展成了母亲——儿子——妓女这种新型的三角关系 [6] 。然而这种说法只是把妓女看作是母亲的替代品,认为她们存在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满足男人对母亲的缅怀和需要,而她们自身的光芒和价值却没有得到真正的关注,那就是她们的善良和善解人意,尤其是心中珍藏的爱。这些妓女不仅自己因为这份爱获得感悟和升华,而且还通过爱引导他人走出迷津,这在奥尼尔的许多剧作中都有所体现。
3.1. 女人——牺牲、领悟
《难舍难分》描述了一对遇到婚姻危机的中年夫妇,二人对彼此的不满从第一幕开始就表现得十分明显:男主人公迈克尔凯普对婚姻抱有十足的理想主义观念,要求妻子埃莉诺忘记自我,全身心地投入在他身上。他不仅在自己的剧本中为妻子设计角色(也就意味着在舞台上操纵她),还希望在舞台下的日常生活中彻底控制她;妻子埃莉诺渐渐对丈夫这种强烈的占有欲感到反感,认为自己的个性受到了严重威胁。与此同时,迈克尔追求理想主义的爱情和婚姻,拒绝做出妥协,时不时流露出艺术高于婚姻和爱情的态度,加上他对埃莉诺和其朋友约翰关系的猜疑和嫉妒,更加剧了婚姻的紧张气氛,最终导致了夫妻二人之间矛盾的激化爆发。
迈克尔坚信埃莉诺和约翰有染,因此决心要扼杀对她的爱情,报仇雪恨,而他选择报复的途径就是去找个妓女。关于妓女的场景一开始依旧是以不屑和贬损的方式呈现:浓妆艳抹的脸上满是粗俗愚蠢,动作像个疲倦的打杂女仆。迈克尔对她也满是嘲讽和戏弄,只是轻蔑地掏出钱来打发她,还挖苦地说她一点也不懂爱情是怎么回事。然而这个妓女的反应却出乎迈克尔甚至是读者的意料,她不仅没有饥渴地接过钱来对他百般阿谀奉承,反而对之不屑一顾并显露出受伤的愤恨。她了解到迈克尔的烦恼,进而劝解他到:“你爱她,不是吗?……回家去吧,吻一吻她,就和解了。忘了这事”[7] ;面对迈克尔的侮辱她生气地予以反击痛斥,这令迈克尔震惊无措地发现爱还活在这个女人的心里,并没有因世事而泯灭。迈克尔的满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抽泣着央求这个妓女宽恕他拯救他,帮他获得解脱和安宁。爱情通过不同方式把两人带到了这个房间,让他们用爱为彼此疗伤。剧中这个不知名的妓女虽身处肮脏的行业,却不是为了自己能过得舒服美满,因为所有的收入都要给她那个拉皮条的情人,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个弱女子的选择也是为爱情所迫。忍受不满,克服退缩,这个妓女长久以来的坚持正是为了守护那份不易的爱情,尽管对方是被外界所不齿的拉皮条客,但她因爱情而无怨无悔。这时再对比迈克尔夫妇二人矫揉造作的感情和生活,不免嗤之以鼻,两个看似身处上流社会的知识分子,历经多年的婚姻还理解不了对方,却被一个身处社会底层的妓女一语道破真相,启发了男主人公对爱和生活的思考。
虽然妓女的出场只是《难舍难分》中的一个小片段,只是迈克尔夫妻二人婚姻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或许过后就会被人遗忘,奥尼尔甚至都没有赋予她名字,只是用“女人”来称呼她,但她却是全剧中难得可贵的唯一真实的存在。在这个故事里,多次出现的“面具”一词让人不得不怀疑夫妻二人对话,生活甚至是感情的真实性。与其说他们是在跟对方讲话,不如说是在自说自话。同时,夫妻住所内两张椅子以及他们各自分坐在一边的场景,反映了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孤立的小天地,再多的沟通和交流都显得无济于事。因此,虽然剧终夫妻二人互相坦陈心意,冰释前嫌,但他们的爱情似乎并不能令人信服,荒唐的行为和对白只使得两人成为生活中的演员,通过扮演各种角色来表演着生活。相反,全剧只有那个妓女的形象和她的话才有几分真实性和可信度。不同于迈克尔夫妇充斥全篇的浮夸的对话,妓女呈现出的只有切实的行动,为了爱情她甘愿为拉皮条的情人做妓女,虽然身处肮脏不堪的环境,心中却仍旧保持着对纯洁美好爱情的希冀和领悟,那份净土也容不得外人玷污践踏。正如她所说的:“你觉得生活很可笑,是不是?你会学着喜欢生活”[7] ,无论是对爱情还是对生活,她都能给自己以及他人带来爱的希望。
3.2. 西比尔——宽容、大爱
不只是迈克尔夫妇,生活在奥尼尔剧作中的主人公似乎都易于迷失自我,逐渐与现实世界相脱离,不自觉地沉浸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无法面对现实而不得不以面具示人,此时妓女这一角色就显得极为重要。因为职业的关系,她们不得不面对形形色色的人,接触各种各样的人生,被种种不幸所折磨的她们可以说是现实生活最真实的写照。她们不能也没有条件享受所谓的精神世界,因为无情的生活已经让她们应接不暇。所以她们在无形中就起到了提醒并带领主人公回到现实,引导他们回归最初的自我、看清内心的重要作用,《大神布朗》一剧便是最好的例证。
纵观全剧,面具无疑是通篇最大的特色,两位男主人公布朗和迪昂分别追求实利和艺术,象征着人生难以割裂的两个方面,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自我,他们针锋相对,却又密不可分互相需要。这两个人通过面具进行截然不同的双重表演,向读者展示出他们的两面性——自我的真面目以及在世人面前为了符合外界要求而戴的面具,所以他们都曾不同程度的迷失过自我。对于迪昂而言,虽然玛格丽特选择和他结婚生子,但是她钟情的是戴着面具的自己,拒绝接受真正的苦行者迪昂。所以在经历了多年的婚姻生活后,迪昂不禁开始怀疑起真实的自己甚至是心中的信仰。这时,妓女西比尔首次出现,用自己对生命的爱帮他暂时脱离了苦海。只有在西比尔面前,迪昂才露出真面目,显现出自己的真性格。虽然在西比尔出场时,奥尼尔对其进行了一贯的妓女式外貌描写,例如:“乳房丰满,屁股肥大”,“慢腾腾、懒洋洋,像野兽的动作,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似的恍惚,反映出深沉的、本能的激动”[8] 。让读者对她留下低俗无趣、嗤之以鼻的印象,但同时这也更加反衬出她在后来呈现出的爱和领悟。西比尔曾表明:“我从不拿自己的真面目去困惑他们。我只让他们看到我是一个妓女。……我们双方都能保住自己真正的作用”[8] ,可以看出不同于在面具的覆盖下就慢慢自我怀疑的迪恩和布朗,她始终都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面对西比尔,迪昂终于可以放下面具和防备,倾诉心绪。而西比尔也不同于玛格丽特那样只肯承认戴上面具的他而无法接受真实的布朗,她懂得迪昂的内心,并称其为最神圣的存在。正是这份对生命的宽容理解、以及对人的本质和自我的爱,使得迪昂跪倒在西比尔面前做祈祷,希望自己在爱的光芒下得到救赎和解脱,重新找回生命的信仰。
不仅是迪昂,对于布朗来说,西比尔的存在也意义非凡。在迪昂去世以后,为了俘获玛格丽特的芳心,布朗戴上迪昂的面具,开始着双重身份的生活,到后来甚至打算把原本的自己毁掉以彻底成为迪昂,直到临死前布朗已近乎完全迷失,自我身份已岌岌可危。这时,西比尔再次登场,把布朗拉回现实,帮助他找回自我的身份,给予他平静和安慰。在身边的人甚至是布朗自己都迷失在这双重面具之下的时候,西比尔作为唯一一个愿意接受他真面目的人就显得更加可贵。在布朗似乎已经完全成为迪昂的时候,在他临死前,是西比尔帮他摘下面具,帮他回归原始的自我,找到最终的信念。最后更是被赞为伟大的宇宙母亲,帮助这两个唇齿相依的人完成统一并获得新生:“春天总是带着生命又回来!总是又回来!总是,总是,永远又回来!”[8] 。
与之前的妓女形象相比,西比尔和她们有诸多相似之处,但更具有其突出的自身特点。一方面,与其他妓女一样,西比尔同样持有对爱情和生活的热情和希望。正如刘琛(2004)所认为的那样:这些妓女都不但能够从奉献中获得极大满足,而且也会实现谋求自身发展的理想——在体力和情感上变得比男人更有力量,最终成为安妥他们灵魂的依靠[9] 。她们关心爱护男人的过程,就是体会真实幸福的过程。她们并不被动的顺从男人的欲望,而是积极地参与到男人的世界里,安放自己心中的那份爱。另一方面,西比尔在这里还代表了更复杂更深沉的对生命的大爱,正如她所宣称的:“建造一个世界需要各种各样的爱嘛!咱们爱的是生活的精华,嗨,就是生活的丰富多彩”[8] ,所以她才能够回答布朗的提问,指明迪昂对女人如此有吸引力是因为他的生气勃勃。西比尔心中怀有的大爱也使得她成为全剧最有生命力和真实感的存在,从而也成为众人获得救赎的唯一希望。
4. 结语
在尤金奥尼尔的剧作中,虽然男性角色占据着突出主导的地位,但他对女性一直都保持着密切的关注,其中虽不乏消极被动的女性角色,但奥尼尔塑造出的那些有着强烈占有欲和自由意志、性格鲜明有力、丝毫不逊色于剧中男性主人公的妓女形象更加引人瞩目。奥尼尔善于给予他的女性角色以双重性:一面是病态冷酷的妓女特性,另一面是积极乐观健康向上的爱的化身,这种特性在妓女角色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对于奥尼尔作品中的妓女而言,放荡的外形和不堪的过去都无法掩盖她们心中那份神圣纯洁的爱,无论是对爱情、亲情还是人生。面对现实的残酷和物质的贫乏,爱是她们的动力和精神支柱,也是解救那些心灵无家可归、对生活不知所措的男人们的法宝。不同于人们想象中认为妓女只是玷污生活的肮脏的魔鬼,是女人的仇恨以及爱情的扼杀者,奥尼尔在他的戏剧创作中向读者展示了妓女们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那就是深埋在她们心中爱的种子在逆境中仍能悄悄成长发芽。随着妓女形象的愈加深刻丰满,剧中男主人公对爱的理解也愈发透彻,这也反映出作者自身对爱一步步深入的认知。总而言之,这些妓女不能只被当做论证其他观点的工具,而应成为被关注的中心,因为爱的力量让她们的形象和心灵神圣得无以复加,在暗夜中散发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重点项目《尤金奥尼尔爱的主题研究》(13FWW004);2014年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资助项目(YWF-14-WYXY-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