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1923年,以作品《苍蝇》和《太阳》的问世为标志,横光利一正式登上了日本文坛,凭借着大胆的写作手法、新颖的语言表达和创造性的故事建构,横光迅速成为了新感觉派的灵魂人物。新感觉派作为日本文学史上第一个现代主义文学流派,广泛学习了诸如达达主义、表现主义等西方文学思想,但由于缺乏系统的理论基础,昙花一现后迅速销声匿迹。进入20世纪30年代后,其代表人物横光利一与川端康成便先后转向新心理主义。从哲学基础来看,新感觉派与新心理主义都受到非理性主义哲学,特别是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1]。
《苍蝇》作为横光利一的文坛出道作,一直以来倍受研究者关注。中日学界多聚焦于语言的象征性和表达技巧,从叙事策略、时空构造等角度对作品进行详细的文本细读。然而,少有学者注意到横光在谈及《苍蝇》的创作时所说的“我更想要描写的是,在人类悲惨命运的背后是性欲的存在”[2]一言,忽略了横光初期小说实践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之间的相通之处,尤其是小说中俄狄浦斯情结的体现以及对性本能理论的认同,因此本文试图通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重新分析横光小说《苍蝇》中的隐喻和主题。
2. 自私的背后:性欲与俄狄浦斯情结
《苍蝇》发表于1923年的《文艺时代》,小说共分为十节,从开篇起,农妇、私奔的情侣、带着孩子的母亲和骤然暴富的乡绅等各具特色的人物陆续登场,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进城,他们聚集在这小小的马车驿站,等待马车发车。
农妇的儿子在城内病重,命不久矣,为了见上儿子最后一面,她苦苦哀求车夫早些发车,而车夫却只关心何时能吃上新鲜出炉的馒头,面对农妇再三的恳求,他似乎毫无怜悯之心,连“眼皮儿都不抬”([3]: p. 5),只下着象棋或是发着呆打发时间,等着驿站老板娘蒸好馒头。乘客陆续前来,总要问声何时发车,可面对他们的催促和农妇持续不断的请求,车夫从不回话,“头枕棋盘仰卧着”([3]: p. 9),只朝老板娘问道:“馒头还没蒸好吗?”按常理来说,当一个人听到性命攸关的请求时,如果力所能及总会出手相助,但对于车夫而言,在帮助一个母亲实现见上孩子最后一面的心愿和自己能够吃上新鲜馒头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直到两个多小时后,十点整馒头出炉,车夫才“将软绵绵的馒头揣进怀里,弓腰坐到驾车位上,扬起马鞭出发了”([3]: p. 10)。
文中对于车夫的形容是“老”“佝偻”“长年独身”“有洁癖”,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古怪、自私、不近人情的车夫形象。针对这几个关键词,日本学者日置俊次认为,车夫已迈入老年却依旧独身,显然不是因为讨厌女性而主动选择单身,很有可能是无法走出俄狄浦斯情结而不得不压抑无意识中的性冲动,那“圆包袱般的驼背”便是其长年不得释放的精神状态的象征[4]。在这座乡下的小驿站里,老板娘兼有卖包子的生意,在灶台中为制作食物而忙碌的女性身影,十分容易让人联想到“母亲”的形象,自然也能唤起车夫的俄狄浦斯情结,成为他无意识中性欲的对象。
关于《苍蝇》中车夫的俄狄浦斯情结,可以结合横光的早期习作一起进行分析,在横光正式登上文坛前,他创作了不少以母子关系为主题的作品,其中较为典型的有《火》一文。在小说中,年幼的主人公米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时常渴求母亲的怀抱,希望独占母亲,但母亲却总是为生计奔波无暇顾及他。在某个夜晚,深夜醒来的米目击了母亲与别的男人的性行为,在发现母亲的出轨行为后,米无法不恨那些男人,同时又觉得母亲做了十分不好的事。小说的结尾,又是一个米被要求自己睡的夜晚,当床边灯笼的火点燃榻榻米时,母亲终于从别的男人身旁赶来,救下了独自一人入睡的米,米也因此得以重回渴望已久的母亲的怀抱。
这篇文章被认为是基于横光亲身经历创作而成,横光的父亲长年在外工作,他童年随母亲在外祖父家度过,也有一个离家的姐姐,无论是家庭构成还是生活环境都与《火》中的设定基本一致。受父亲缺席的家庭环境的影响,横光的初期作品中充斥着对母亲的复杂情感。而《苍蝇》作为集大成之作,与先前的作品具有连续性,车夫与米的俄狄浦斯情结一脉相承,其洁癖或许也源于米在目睹母亲与他人性行为后产生的被背叛感与厌恶。米渴求来自母亲的关爱,又因母亲与其他男子发生关系而不适,渴望拥有不曾被玷污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母亲。
弗洛伊德指出,在人的无意识中存在着大量本能和欲望,其中最主要的便是性冲动,但由于社会或他人的原因被压抑,只能停留在无意识中。而在《苍蝇》中,车夫不得不压抑性欲的原因,可以从对驿站老板娘身份进行界定的「主婦」一词进行分析。在日语中表示老板娘的词汇数不胜数,如「おかみさん」「女将」「女店主」等,但横光特意选用「主婦」一词,强调老板娘已为人妇,有自己的家庭,这也就为车夫性欲的实现套上了道德枷锁。在小说中,老车夫所驾驶的马车是第二班,驾驶第一班马车的人物则多被认为是驿站老板娘的丈夫,这便是第二班马车的发车时间起码在十点之后,车夫却提前三个小时早早抵达驿站的原因[5]。两班马车发车之间的时间段,对车夫而言是难能可贵的、与老板娘二人独处的机会,他能够观赏老板娘制作馒头的身影,或是和她下象棋聊天,沉浸在暂时拥有这个女人的幻想中,满足自己无意识领域中的性欲与俄狄浦斯情节,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在被赶来坐车的农妇打断时,车夫显得不耐烦,在此后也无心搭理乘客一次次的询问。
弗洛伊德将人格结构分为三个层次,分别是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对应无意识,指人的本能欲望,遵循快乐原则,不惜一切代价使本能需求得到满足。自我对应人的意识,在本能和外部现实发生冲突时起调节作用。超我随着人类文明的出现而产生,遵循道德原则,是外部世界道德、法律、权威等种种不能侵犯的规章、观念等在人头脑中的反映。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系统运转的核心就在于自我、本我、超我三者间的固定交互作用,也就是说:超我时刻监视自我,自我控制本我的本能冲动和欲望,使其只能有限地表现出来[6]。这种人格结构理论在《苍蝇》中体现为,从本我层面来说,车夫对身为有妇之夫的驿站老板娘充满渴望,但由于老板娘已经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家庭,所以迫于社会道德,迫于超我的约束,车夫不得不压抑这份本能,只好通过每天第一个吃上老板娘亲手蒸的馒头来聊以慰藉,这便是在本我和超我的双重压迫下车夫堪堪维持的平衡,遵循现实原则的自我。
3. 性欲的移置:馒头
“马车究竟要及时才走呢?谁也不知道。如果说有人知道,那个‘人’一定是炉灶上渐渐鼓起来的包子”([3]: p. 9),文中多次描写了车夫对馒头近乎病态的执着,因为“对于这个有着洁癖的老马夫来说,能吃上谁都没碰过的、新鲜出笼的、热气腾腾的馒头,是他长年单身生活的日子里最大的安慰”([3]: p. 9)。那么车夫为何会对馒头如此执着呢?在此可以引入自我防御机制中的移置进行分析。
自我防御机制是自我用来应付本我和超我压力的手段。当自我受到本我和超我的威胁而引起强烈的焦虑和罪恶感时,焦虑将无意识地激活一系列的防御机制,以某种歪曲现实的方式来保护自我,缓和或消除不安和痛苦。自我防御机制有许多种不同的方法,而其中,移置(displacement)是指无意识地将指向某一对象的情绪、意图或幻想转移到另一个对象或替代的象征物上,以减轻精神负担获得心理安宁。具体来说,就是把对某一对象的情绪转移到另一个威胁较小的对象上[7]。
在《苍蝇》中车夫的本我中存在着大量被压抑的、对驿站老板娘的性欲,他挣扎在本能欲望和道德审判之中,难免感到焦虑与罪恶感,因此出于自我防御机制,自我就开始寻找可以转移性欲的对象,于是主妇每天亲手做的、还不曾被任何人玷污的馒头便自然而然成为了他性欲的移置对象。
馒头这一隐喻无论是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日本历史中都常与女性肉体相关联,例如,同样描写马车乘客的经典之作《羊脂球》在日本曾被命名为《脂馒头》,江户时代在街头卖身的妓女被称为“冈馒头”,辗转于隅田川河船上的则被称为“船馒头”。而在《苍蝇》中,描述车夫对馒头的要求时,横光也特意使用了「初手をつける」这一表述,意为“第一个下手”,这种动宾结构的搭配并不常见,且一般不用于馒头,反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与之相似、且较为常用的「手をつける」一词,意为“与女性发生肉体关系”,带有情色意味。横光正是通过这种特殊词汇的选择,暗示车夫不仅将馒头当作果腹之物,更将其视为柔软、温暖的理想女性肉体的象征。因此,通过每天第一个享用由性欲对象亲手制作、尚未被任何人触碰、洁白无瑕的馒头,车夫的食欲、精神洁癖、独占欲得到了满足,移置机制生效,焦虑与负罪感得以缓解,成功维持了本我、自我、超我三者之间的平衡。
4. 自我的失序:坠崖
在《苍蝇》的结尾,由于吃下了热气腾腾的馒头,车夫“弓着背打起了瞌睡”([3]: p. 11),没能及时发现马车的脱轨,于是马车失控坠下悬崖,人马俱亡。车夫几十年如一日重复着同一路线,驾车技术自不必说,应当十分熟悉路线,知道途中有一段不能大意的山崖路段,却偏偏在这一天、在这一路段打起瞌睡未免太过巧合。不如说车夫此次的事故是具有必然性的,因为在这一天,他此前维持的本我、自我与超我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
面对农妇的哀求与乘客的催促,车夫受到的道德压力骤然增大,超我的约束作用加强,然而他依旧无法舍弃吃上新鲜热馒头的欲望,无法抗拒本我中性欲、食欲等本能的呼唤,陷入一个动摇的两难境地。他既无法做到服从超我,在没有拿到馒头的情况下就驾车出发,达成农妇见上病危儿子最后一面的心愿;也无法做到完全听从本我,如往常一般,在驿站享用完馒头、稍作休息再上路。于是在本我与超我的互相倾轧中,自我一时无法起到合适的调节作用,本我的欲望在不应得到满足的时刻得到了满足,于是悲剧发生了,在车夫精神状况脱轨的同时,马车也脱轨坠下悬崖。
5. 结语
结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可以更好理解小说中的车夫为何对馒头抱有近乎偏执的欲望,以及为何横光在谈及《苍蝇》的创作主题时,会提出“在人类悲惨命运的背后是性欲的存在”。《苍蝇》作为横光初期小说的代表作,全文没有一处露骨描写,却通过隐喻、暗示等手法生动展现了一个由人的性欲所导致的悲剧。通过对执着欲念的描写,横光深刻关注了性欲对人类的影响,引人深思。此外,在横光的其他小说中,还有不少值得从精神分析学进行探讨的内容,如《太阳》中因美色引起的弑父、兄弟相残乃至三国混战,《拿破仑与顽癣》中受美丽妻子轻蔑而自惭形秽、为君残暴的统治者形象等,都有待进一步的研究。